明宸殿前殿侧胖的小窗开着,将墙边那株养在大青花瓷瓶里的幽兰叶子吹拂得颤颤飘动。
不仅如?此,更将大青花瓷瓶旁边的书案上的纸张书册吹得刷拉拉翻动。
伏在案前的玄衣男人眉上生了一刻褐色小痣,衬得整张容颜清隽无匹。此时男子正手执朱笔,批阅着摆在案前的奏折。忽闻夏日清风吹过,案上纸张意欲翻飞,他?双眼未动,仍看着折子,右手照常写下批文,左手不疾不徐拿过镇尺,放于纸上。
妙娘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内殿廊道过来,敲响进入前殿的后门的。
“咚咚咚——”
殿门被敲响。
案前的玄衣男子头也未抬,只将方才刚刚批阅完的一本折子放在左手边整齐地摞成一摞,又从旁拿过一本未批过的。边淡声说:
“进来。”
开门的声音响起,身形纤瘦的女子右手端着托盘,左手从旁虚虚托着,聘聘袅袅进了殿门。
正专心批阅奏折的男人倏然想起什么?,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僵着脖子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方才进门的女子缓缓踏进视线范围之内,不过这?样低着头,只能瞧见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他?知道来人是谁。
妙娘走到案前,也如?对方一般,低着头,并未看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轻声说:
“奴婢来给陛下送茶。”
“嗯。”
男人轻声应下,如?方才让她进门时的语气一致,很?淡,听不出情绪。
“搁下吧。”
妙娘这?才小心端着手中的托盘走上前去,将托盘搁于岸边,又将茶杯取出,放在桌前。这?才取回托盘转身,意欲出门。
方才月牙和莲心同她讲过,陛下一向不喜欢宫人随侍,即便是要人伺候,一般也是李总管或者李总管的干儿子小顺子。她们这?些宫婢奉过茶直接出门便可以,无需在陛下身边多待。
当差的时候到外间候着便是。
这?倒是很和妙娘心意,陆景湛那样的性子,她巴不得成日都与他?见不着才好,也省了许多麻烦。
是以,她放下茶盏,便想也未想就要转身往外走。
未曾想,刚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的人突然说了一句:
“不必出去。”
妙娘的脚步停住,秀眉微蹙:
“奴婢在这里,恐会打?扰陛下。”
这?个打扰是真的。他?自己说的。
陆景湛向来狼子野心,执着权柄。尚未登基为帝,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他?就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每日有许多时候都要这?样坐在书案前处理正事。妙娘千方百计接近陆景湛,除了为离间他与永定侯府的关系,还?有一样,便是要伺机窥伺他们一党内部的事情。
所以她总想尽办法到往他?的住处跑,有事没事都要见他?。
他?那时大约为行事方便,大多时候住在宫外的私邸。
碍于郑氏一党当时权柄滔天,也没人敢在这事上挑他?的毛病。
妙娘就经常从程府跑出来,到他的私邸找他。
一开始,他?还?严辞拒绝,不许她进他?的书房。奈何她脸皮厚,总有理由在他处理要务的时候敲门打搅他?。再加上二人一同历经许多,久而久之,他?便也允许她进书房陪他。
也就是那段,她日日坐在他身边,替他打?扇磨墨的日子,他?说她实在很打?搅他?。
那时妙娘还?一派委委屈屈做小伏低的样子:
“别赶我走呀,我保证不出声,也再不扇扇子,再不喂你吃葡萄了!”
看着他?幽幽转头看过来,妙娘又看了眼手中紫色的葡萄,下意识伸手,送进男人口中。
指腹蹭过男人温热的下唇,颤栗酥麻。吓得她慌忙将手拿回来,欲盖弥彰似的低声补上一句:
“如?、如?果你还?想吃,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再喂你一个。”
“妙儿。”
男人正色叫她名字,示意她别再吵闹。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说话了。”
妙娘低声说完,忙抬手捂住嘴巴,眨巴着双眼示意她真的不会再出声儿打扰他。
这?么?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叫她做出来,却有种委屈巴巴的可怜样。男人在旁边看了她两眼,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
妙娘小心翼翼地将捂着嘴的手拿开一点,小声说:
“我真的不打?扰你了,别生气呀。”
“你在这儿,即便什么?也不做,也很?打?扰。”
这?话一出来,小姑娘的眼睛就红了。她别过脸,倔强地说:
“你讨厌我可以直说的。”
“我话还?没说完,你哭什么?。”
妙娘急了:
“我哪有!”
“哝,眼睛都红了。”
“那也不是哭啊!”
“总归是,越发娇气了,半句也说不得。”
“好,我不在这里碍六殿下的眼了。”
妙娘赌气说完,转身就要走。
衣袖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她气恼地凶他:
“你干嘛?放开!”
男人声音淡淡,一如?往常。不过此刻含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的声音本就好听,这?样说起话来,更是格外勾人。
他?说:
“过来。”
“不要。你不是嫌我叨扰?还?要我过去干什……啊……”
妙娘一声低呼,下一瞬天旋地转,她就坐到男人腿上去了。
温热的怀抱,坚硬的胸膛。这?样的接触,让妙娘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利索,带了些小结巴了。
“你、你……”
“我刚刚话还?说完。”
“什么??”
“我是想说,妙儿,”
男人凑上前,鼻尖轻轻碰到她的鼻尖,
“小生道行尚浅,叫你扰乱了心神。”
“你、你……巧舌如?簧!”
“哦?是么?”
男人的气息掠近,薄唇蜻蜓点水一般,触上她的,点到即分。然后对上小姑娘水泽氤氲的双眼,下一瞬,便扣着她的后脑,温软交缠。
放开的时候,小姑娘脖颈耳根都是红的,一头扎进他?怀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然后他还?哂笑着逗她:
“安心。不亲了,起来,磨墨。”
……
“过来,磨墨。”
男人低冷的声调将妙娘从旧忆拉回现实。
抬头一瞬间猛地与对方的目光对上,刹那之间,好似火光迸溅。
妙娘好像从他的眼睛里,也看见了她方才想起的那段旧忆。
她怔了一瞬,便慌忙将目光移开,低下头,福身应下:
“是。”
说完,便转回身,伸手预备将桌上的砚台拿到她这?边。指尖才刚刚碰到砚台边,倏然之间,在妙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另一只手覆上。
指尖相触,她拧着秀眉看他?。
对方却好像并不在意,不疾不徐将手收回去,淡声道:
“砚台拿走了,朕会不方便。”
陆景湛淡睨她一眼,旋即又去看折子,不以为意地撂下一句:
“所以,你还?是过来磨吧。总不好让朕迁就你。”
“……是。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殿中的这?条长案位置在墙边,一侧靠着墙,长案里侧还放着一个一人高的巨大青花瓷瓶,里头养了两株幽兰,正被旁侧窗子吹来的风打得摇摇晃晃。
陆景湛坐在案前,身后是高大的书柜,上头琳琅满目各色藏书,十?足丰富。
妙娘此时站在陆景湛对面,两人之间隔着长案。要想走到他那一边去磨墨,就须得从他身后绕过去,走到长案里侧,那个青花瓷大瓶边。
思及此,她拧起的秀眉一直未曾舒展,不大情愿地提起衣摆走过去,从男人身后绕过,特别小心地没有碰到他一丝一毫。
甚至连他?所坐的椅子也未曾碰到。
待妙娘终于走到书案里侧,和坐在一旁的陆景湛并排,准备磨墨时,她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她的左肩受了伤,很?重。一旦左手用力,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到伤口,到时候伤口又会撕裂流血,更难好了。
可是磨墨这个活,又不能不扶着砚台,不然力道一重墨汁就要洒出来。
正在拿不定主意,试图拿起墨条单手试一试的时候,却倏然见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摁住砚台。
妙娘偏头,向一旁的男人投去不解的目光。
不过对方正在低头看折子,并没有看她。
只是略显不耐地催道:
“快点。”
“是。”
之后,偌大的大殿便陷入长久的安静。两个人谁也未再开口说过话,只余下翻过书页的声音,和一下下磨墨的声响。
妙娘机械地磨着墨,不自觉就开始出神。
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两句话——
“小生道行尚浅,叫你扰乱了心神。”
“你和离,跟我。”
……
两句话,都带着浓重的蛊惑。像是一团黑洞洞的漩涡,要将人生生吸进去。
妙娘烦躁地加快手上的动作,一不留神,倏然力道不匀,手上的墨锭一滑,一下子戳到扶着砚台的男人手上。
冷白的手背,顷刻间被墨汁染黑,墨锭还被按在他的虎口上。
陆景湛的眼神看过来时,妙娘慌忙拿开墨锭,手忙脚乱,连连道歉:
“陛下、奴婢,对不起!”
她说着,一时慌乱,扯起自己的衣袖,便要替他擦拭。不过衣袖尚未沾上他?手上的墨汁,便被对方另一只手拉开。
“别动。”
说完,他?旋即放开手,扬声叫人:
“李护。”
门外很?快有人应声:
“奴才在。”
“墨洒了,拿块帕子来。”
“是。”
李护应下,又问一句,
“陛下,煜王殿下在外头求见,您看见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