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白下意识地一退。
那人背对着她,轻轻一哼:“既敢擅自动我丹炉,为何此时又心虚不敢回话?”
声音苍老而又低沉,一头华发,虽然没有回头,但定然是一个古稀老人。
王白顿了顿,神态郑重了些:“我没有偷。你是谁?为什么说丹炉是你的?”
老头微微偏了偏头,半张脸迎在日光下,晃得王白只能看到一片白:“我是这片道观的主人,这里不仅丹炉是我的,残垣断瓦也是我的,就连你脚下踩的野草砖石更是我的。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不问自取是为偷,好好想想拿什么赔罪吧。”
王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她脚下是被踩扁的杂草,退后一步又踩到了碎裂的砖石。真是手足无措,一时讶然。
然而经过济世一事,她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镇定地问:“这里荒废很久,从来没听说过有主人。”
老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脊背微微震动,一甩袖子发出深远的叹息:“你刚才进了道观,难道没有看到那座铜像吗?那个就是我。”
王白看向那座铜像,又看了看这个老头,对方一直没有回头,她只能从那几乎落地的长发上找到丁点相似。
\"我的道号为莫得。”他随手一指:“你可在丹炉下方找到那两字。这丹炉被铸于一百年前,是真正的炼丹炉,和那些欺世盗名的道士的丹炉有着云泥之别。炼丹百年,已有灵气,今日即使我不在这,你也是搬不走的。”
王白弯下腰。这丹炉为三足圆鼎,形状古朴、沉稳厚重,漆黑的铁壁上刻着狰狞可怖的怪物,中有一手腕粗细圆孔,隐隐可见里面早已沉淀的丹灰。
她顺着纹路向下摸,在炉底一圈抹到了“莫得”两个字,“道士莫得,摘星观第三十七代传人,铸此炉于天元两百六十五年。”
两百六十五念,正好距今一百年。难道这个老头说得是真的?可是为何李尘眠从来没有提过他,之前也没有听到村里人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而且一个人可以活一百多年吗?他到底是人?还是妖?这么半天不回头,难道又是和济世一样,弄虚作假、装模作样?
王白缓缓起身,看着莫得不说话。
莫得察觉出她的心思,“啧”了一声,摇头一笑:“这世上哪有不请自来者对主人起疑的?”
虽说是不满,但语气里并无多少怒气。
他换了一个坐姿,白发堆叠在臂弯处,似峡谷间波折的瀑布:“我云游四海多年,最近才回到王家村。这里荒废已久,有无家可归者在此借宿,有心有执念者在此祈愿,我皆可当芸芸众生放之任之。但你不请自来罢了,还觊觎我的东西。那可就不成了。”说着,微微偏了偏头:“你这小姑娘若还是不信,可试试能不能翘得动这丹炉,能不能引燃那丹火。“
王白找了一根碗口粗细的棍子插在炉底,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翘动半分。反倒是棍子啪地一声碎裂。这丹炉虽重,但王白常年干活力气也不算小,棍子都断了丹炉竟然没有离开分毫,就连炉底的石子都还原模原样。
她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莫得,又把棍子掰断从那个孔洞塞进去,拿出火折子点燃。半晌,别说是点燃,就连火星都没有。
莫得一笑,长袖一挥,那丹炉无风自动,瞬间一震,轰然一声炉底碎石四散,干柴被震了出来,洞口猛地窜出一道红,那丹炉里面竟然无柴自己燃了起来。
王白瞪大眼跌坐在地。她顾不上差点被烧焦的刘海,满眼里只有那丹炉里的火。
与济世不一样,无需用咒语,无需起势,只需要随手一挥就能引来的火.....
她沉默地起来,面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莫得道长,是我唐突了。只是我家中有亲人中了丹毒,所以我想要来此借丹炉一用。”
莫得一顿,雪一样的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我的丹炉可不是那么好借,你唐突在前,质疑在后,凭什么认为我会借给你?”
王白道:“我一无所有,但您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找来做交换。”
莫得一笑:“倒是直白。罢了,我年长你百年,不和你这个小娃娃计较。你若是能在三天之内完成三件事,我就把这丹炉借你一个月。”
王白一愣。
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背十车柴上山。那车自然是家家常用的马车,马车虽不宽但拉柴高度不低,一车柴需人砍上一上午才能摆满。这还不算往来的时间。
十车柴,虽然后山就有树木少了许多麻烦,然而这座道观山路难行,最后还需要人力背上来。
王白二话不说,抽出身后的砍柴刀就下了山。
她走后,丹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莫得缓缓回头,纤细的下巴在阳光下凝结成一道光点,山风慢了下来,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鸟儿的脆鸣。
指尖缓缓缩回宽大的袖口,他低咳了两声:“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
砍柴对于王白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差事,但她以前只往山下背,从未往山上运。乍一开始有些不熟悉,待熟悉了路线砍柴也就熟练了起来,不一会就摆满了一个小角。
她热得出汗,再一抬头看莫得还在山石上,只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混不在意,咬着牙往山下跑。
就在王白忙着砍柴的时候,胡力的心情丝毫不比她轻松。
自从行森把让王白渡劫的任务教给他后,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一是王白是个傻子,就算他们再疏忽一个傻子也不能翻出什么天。
二是行森在走之前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是给王白喝下的那碗血水,还是对济世的利用,都是为了让王白入局费的心力。为了万无一失,他还给王白家的母鸡注入了妖力,让对方附上了葛碧玉的身,就为了能时时监测王白,或者在关键时刻添一把火。
因此在行森走后,他指使济世按照计划将王白送上火架,只要不伤及性命怎样都行,到时候再等主上回来做决断,然后后就撒手不管。
一个傻子而已,为了让她顺其自然地渡过亲劫竟然让自己和妖王亲自出马,胡力早已不满。但为了能在行森面前邀功,自然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如今行森不在,他胸有成竹,也就放纵了一回。
让葛碧玉远远看着,自己在汴城里找个千金小姐,夜入闺房,用妖术迷惑对方,待和对方颠鸾倒凤后,再吸了对方的阴气,这种“一女二用”的修炼方法他一向自诩高明,和济世那种生食人血的低劣凡人有着云泥之别。
只是那天晚上,他刚踏入知府千金家的闺房,就突然察觉到自己留在济世体内的妖力不对劲。待他匆忙赶去,就看到济世跪在地上,还有王白举起的柴刀。
他大骇,怕济世会说出主上的秘密,赶紧了结济世。
他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连忙把那个鸡精召唤过来。鸡精脸色煞白,跪着说了发生的事。胡力大惊,竟不知道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王白喝了主上的血没有变成狼妖,反而是那个王金变成了狼妖。济世没能把王白指认成妖怪,反而自己被变成了狐狸精。
难道王白没有喝那碗汤?可是那是主上亲手递过去的,主上怎么可能会犯错?
王白又怎么知道济世是妖怪?而且还要杀了他?
他问为何王白没有乖乖受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鸡精小声道她最近一直监视着王白,王白除了经常去李家村找表姐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胡力想了一下,很自然地就地就想到那个道士曾经看过王白表姐的胎,猛地明白过来。
“是济世留了把柄。”他暗恨:“王白定然是知道了那胎的秘密,所以开始怀疑起了济世。只是她一个傻子,竟然会有这等心机,难道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
鸡精嗅了嗅身上的血腥气,想到那个公鸡的死状几欲作呕:“她哪里是心机,她就是傻得天不怕地不怕,这才瞎猫碰上死耗子让济世现了形。”
胡力也没有时间纠结这个。他更关心的是,这次渡劫的计划失败了,万一主上回来怪罪该怎么办?
想到行森的雷霆手段,他额上渐渐出了汗。暗道这一次失败千万不能让主上知道。
鸡精跌坐在地上,低头哭诉:“主子,既然这事儿不成了,我能不能离开这里啊。我在王家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回到鸡窝,我就浑身战栗,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王金扯断公鸡脖子的样子......”
胡力一顿,他的视线渐渐地落在鸡精身上。鸡精上的是葛碧玉的身,葛碧玉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看起来比葛碧云年轻了五六岁,如今有了妖性更显风韵。
鸡精这一哭诉,倒让他想起一件事。
当初他告诉主上,让王白渡劫,有两个方法。一是攻心,二是伤身。既然第二个失败了,那选第一不就是顺理成章?
到时候安排“葛碧玉”在王家离间,让王大成把王白赶出去,他再亲自动手只需要一个妖火就能把王白烧伤。届时等主上回来,王白既渡了劫,又与第二个计划的结果全无分别,主上也察觉不出来什么。
毕竟是狐狸,胡力的脑筋转得极快。他对鸡精一笑:”你还不能走,你的用处可大着呢。”
鸡精一愣,连脸上的泪都忘了收。
——
王白花了一天的时间,才砍了五车的柴,从山上回去的时候手心通红、双腿发酸,缓了好一会才从山上下来。
到了家,王大成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树下嘬他的茶,看到王白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就想呵斥她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但话还没说出口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再看王白莫名地心慌发寒,喏喏地问:
“怎么才回来。”
“有事情耽搁了。”王白的态度一如往常,甚至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一点异样的情绪。
这让王大成的心里更不安,毕竟昨天晚上他差点把人家烧死,反倒是对方识破了济世的阴谋救下了一家。王大成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你娘给你留了饭,你赶紧进屋吃吧。”
王白点了一下头。进屋之前,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鸡窝里,一只母鸡悄悄地缩回了脖子。
吃过了饭,王白回到了自己的厢房。王简早已睡下,夜深人静,隐约能听到葛碧云叹了一口气:
“他爹,你说......老三,会不会记恨咱们啊?”
王大成“啧”了一声:“哪能啊?她、她有什么可记恨的?”
“记恨咱们冤枉她是妖呗。她当时一直让咱们信她,可是、可是咱们就没听啊。”
王大成翻过了身,声音大了起来:“怎、怎么就是冤枉她了呢?老子又没长那阴阳眼,哪里知道那济世才是妖?!再说、再说.....”他顿了顿,理直气壮起来:“咱们也生了她不是?咱们是她亲生父母,生了她养了她,不就是误会了她而已,她哪里来的资格记恨咱们?”
葛碧云松了一口气:“说得倒也是.....”
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王白看着窗前的月光,也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跑上后山,花了小半天的时间砍完了剩下的五车柴。即使身体摇摇欲坠,她也挺直了身板:“道长,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莫得站在铜像之前,这两天似乎只要王白在山上,他也在山上,没有一刻离开过。只是这一次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把扇子,清风送爽他的声音也徐徐而来:
“这道观年久失修,如今你砍的柴已经摆满了后院。但这观中的井还是空的,不如你就挑五十桶水,把这井填上半满即可。”
五十桶水不多,但是取水的地方在山脚。王白一个来回下来需要花费一个时辰的时间,五十桶水不知道要提到明天什么时辰。
王白没说话,莫得道:“可是后悔了?”
她摇了摇头,从房后找来木桶和扁担,直接走下山去。
五十桶水,她挑到了半夜。她不知道第三个任务是什么,若是夜里休息,时间不够了怎么办?她只能牺牲休息的时间,一遍一遍地把倒进那个枯井里。
不知忙到了什么时辰,天边微微泛白的时候她终于挑完,坐在院子里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梦里,她似乎还在挑水,只是挑完之后那个莫得缓缓回过身,对她一笑:“最后一个任务,将你砍的所有的柴劈了.....对了,你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王白猛地惊醒,身上的落叶哗啦啦地散了一地。她愣愣地捻起一片叶子,怪不得昨天晚上没有感觉到冷。
“是怕最后一个任务难做吗?你只睡了两个时辰。”
王白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莫得一手负在后,仰头看着那个铜像,少许长发堆叠在地上。
“到明天早上,还有六七个时辰,莫要着急。”
王白问:“道长,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莫得指尖一挥,一个东西飞到她面前,她赶紧一接,原来是一本书,微微发黄破损,上面的书名已经看不清了。
“这书在观里发潮破损,你将它重新誊抄一份。明早鸡鸣之前给我送来,我就算你过关。”
王白道:“我的字不好看。”
莫得顿了一下:“无妨,我能看懂就好。”
王白点头。书她虽然没抄过,但照猫画虎应该不难。
只是她现在身边暂无纸笔,只能去找表姐。到了李家村,发现郑家乱成一团,原来是郑源坚持要带着表姐搬出去,郑老太太不依,于是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
王白拿着书本,刚想回转,身后突然响起木门的吱呀声。
“王姑娘?”
王白回头:“李伯父。”
李秀才一笑:“是来找你表姐的吧,看起来他们家......略有不便。如若不嫌弃,进来坐坐吧。”
王白看着书本:“伯父,我还有要事.....”
李老秀才看见她的书本,微微一笑:“可是跟读书有关的事?那正好,我一无所长,就是最善读书,你有什么难处可对我说。我也想求教你一件事。”
话已至此,王白不去不行了。
她一进屋,除了满屋子的药味,多了一点檀香。发现正厅内,新摆了一座佛,上面插着三炷香,檀香缭绕煞是好闻。
看来按李尘眠所说,李秀才为了他的身体,不信道士,改信了佛。
真是爱之深,“愚”之切。连饱读诗书的李秀才都不能免俗。
李秀才问王白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王白道想要空白纸张和笔墨。李秀才道这些他家里应有尽有,吩咐妻子去拿。
然后给王白倒杯茶,想了想问:“王姑娘,前两天你当众戳穿了那个妖道的真面目,然后就将他的尸体带了下来,他自尽之前可有说过自己送出的那些丹药,有无解法?”
因为济世死得十分突然,死法异常惨烈,伤口是寻常人无法做到的,王白只能说他是畏罪自杀。
王白摇了摇头:“他只会炼丹,不会解丹。除非找更加高深的道士解开他的丹毒。”
李秀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可是这附近哪有道法高深的道士,我昨日去汴城找了圣僧,谁知他说中了丹毒,已是回天乏力了。”
想到这都是自己引狼入室,让本来身体不好的儿子雪上加霜,他就更加内疚。
王白刚想说山上有一个莫得。但又一想这个莫得神出鬼没,又始终不肯现明正身,难保不是另一个济世。在摸透对方的底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垂下眸子:“表姐也深受其害,我会想办法。”
李秀才摆了摆手,只当她随口说的安慰之话。
王白转头看了看,竟然没看到李尘眠。李尘眠虽然脾气奇怪,甚是惫懒,但是家里来人他从不躲闲。今日怎么没出来?
李秀才道:“王姑娘莫怪,尘眠这几日不知怎的,足不出户也受了风寒,整日闷在屋里咳嗽,并非是不想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