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踮着脚,轻轻扒过?女人抱着婴儿的手,旁边卯三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忽地一变:“殿下……”
同一时间,宣玑也发现了不对?劲——婴儿太安静了,被他那半疯的妈抱在怀里揉搓了这么半天,一声没吭,正常孩子有这么乖吗?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就见女人痴痴呆呆地笑着,已经?将紧紧贴在胸口的婴儿襁褓翻开递了过?来,破布散开,一截青紫色的小?胳膊软绵绵地掉了出来,宣玑耳边炸起小?剑灵尖利的哭声——襁褓里露出一张死?婴的小?脸,浑身?的尸斑,五官已经?开始烂了,张着毫无血色的嘴,仿佛仍在呼救。
那是一张身?经?百战的将军看了也要做恶梦的脸,宣玑差点直接从这段记忆里脱离出去,小?盛灵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卯三抬手要去推妇人,被盛灵渊一把?抓住手腕。
那妇人毫无所觉,让人毛骨悚然地柔声细语道:“是个小?儿郎,将来能跟殿下上阵打?仗呢。”
她已经?疯了。
这时,一个老头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把?拉开疯女人,又忙不迭地跪下赔罪。说了什么,宣玑顾不上听了,总不外乎是受妖族戕害、受世道磋磨之类——乱世里悲惨的故事太多了,听起来都惨得千篇一律,活着的苟延残喘,死?了的不得全尸——他只是发现小?盛灵渊识海里突然一声没有了,好像所有的想法?都给那婴儿的尸体冻住了。
连剑灵都意识到了,勉强止住了抽噎:“……灵渊哥哥?”
剑灵连叫了三声,才叫回了盛灵渊的魂。小?殿下拽着卯三的手倏地哆嗦了一下,随即又强行?站直了,目送着被拖走的妇人,那妇人一手牵着羊,还在痴痴地回头张望着他:“殿下,人间……”
透过?小?盛灵渊的眼睛,宣玑看向?一片狼藉的大地,突然明白了武帝出生时那个预言的恶毒之处,以及盛灵渊那句“生民水火,孤乃万民之望”是种什么样的背负。
太多绝望的人和疯狂的人,这些人抱着死?婴、拖着残躯,必须要靠一个念想才能活下去。丹离他们这是造了一个活生生的“念想”,将一个孩子架在神坛上。
可神坛……不就是祭坛吗?
宣玑想起他在海上看见的炼“天魔”的仪式,一时间不由得不寒而栗。
所以,“天魔”到底是什么?
小?盛灵渊倏地推开卯三的手,跑到墙角吐了,胃里空空如也,他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宣玑在他识海里跟着他连做了数天的噩梦,一会?儿是群尸生化危机似的追着他跑,伸着腐烂的爪子向?他讨要人间,一会?儿是无止境的追杀与逃亡,无数只白骨的爪子抓着他,把?他高?高?地举到祭坛上,那些骷髅下颌煽动,传出同一个声音——
“殿下,你是万民之望……”
这狗日的旧社会?,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宣玑出离愤怒了,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外来的闯入者,无法?改变任何?历史,只能看着小?盛灵渊陷在一场一场的噩梦里……
直到剑灵把?他哭醒。
剑灵这会?儿和小?殿下共用一个脑子,白天能知道他脑子里的想法?,晚上当然也能共享他脑子里的梦。盛灵渊能忍,小?剑灵可受不了这委屈,一被吓醒立刻就要嚎,靠哭声把?盛灵渊从噩梦里生生薅出来哄他。
说来也奇怪,人的精神是非常脆弱的,有时候一丁点创伤都能击倒一个人,有时候又极其坚韧,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像得到一条石缝的小?草,挣出一条嫩芽来。一旦身?边有更弱小?的存在,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领走那个更坚强的角色。
就这样,在剑灵的哭声里,盛灵渊被逼着学会?了每天睡前入定一炷香,平心静气,逼着自己不去想那青紫色的婴儿尸体、形容枯槁的女人,然后?发疯似的锤炼自己。
盛灵渊身?边的小?胡子侍卫卯三看不下去,又觉得是因为自己失职才让小?殿下看见婴尸,于是费尽心机地雕了个木头小?老虎哄他。卯三擅机簧阵法?,雕的小?老虎虽然不怎么精巧,但会?动。小?盛灵渊对?这些鸡零狗碎不感兴趣,倒是剑灵被哄得高?高?兴兴的。
剑灵撒起娇来天下无敌,把?小?盛灵渊纠缠得没脾气,只好答应要给他做一只会?飞的小?鸟,每天晚课前跟着卯三学木雕——或许是还小?,帝师也没有逼他很紧,只要不耽误功课,对?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殿下天生手巧,没几天就跟着卯三学会?了拿刻刀。卯三颇为能说会?道,很会?哄孩子,一边教?他做木雕,一边讲自己和兄弟雪山遇险,与虎妖搏斗的故事。故事讲得跌宕起伏,颇有后?世评书?表演艺术家的意思,让俩孩子听得如痴如醉。
宣玑能通过?识海了解两个孩子全部的想法?,他冷眼旁观,忽然明白了天魔剑灵对?年幼的盛灵渊意味着什么。
小?殿下从小?心重,断然不肯允许自己表现得像个孩子,哪怕他潜意识里也想玩,也想将太子那些沉重的架子卸下来歇一会?——但他不敢,他连类似的想法?都不敢有,否则那些噩梦还会?找上他。
只有任性的剑灵替他渴望,软磨硬泡地“逼”他听故事玩木雕,午夜惊醒时替他哭。
剑灵与他相依为命,是他的软肋,替他发泄丝毫不敢暴露的软弱,替他享受不敢享受的童真。
木鸟快成型的时候,雪山伏虎的故事也讲到了关键的地方,连小?殿下也忍不住多逗留了一会?,直到帝师吹笛子催促。
卯三拿起他那有模有样的木雕,笑道:“小?殿下这只小?木鸟,明天就能装翅膀飞了,殿下想赐个名吗?”
剑灵叫道:“我的,是我的。”
小?盛灵渊就对?卯三说道:“叫‘小?鸡’。”
那是剑灵的小?名。
“哈哈,”卯三跟小?盛灵渊混熟了,难得见他这么有童趣,一把?抱起他,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准备给丹离送过?去,“有殿下赐名,这鸟就有灵了,说不定借殿下贵气,能飞上九重天呢。”
小?盛灵渊心里一动,低头看了看卯三,问道:“卿乃河内卞氏,可有表字?”
卯三笑道:“属下区区屠狗之辈,在家时父母叔伯以齿序呼唤,跟了殿下,入‘地支卯字队’,排行?老三,便叫做‘卯三’,哪有甚么表字。”
小?盛灵渊就说道:“那孤也想个好的,赐卿一个表字,以彰……”
“殿下。”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打?断他。
盛灵渊一抬头,蒙面的帝师不知什么时候迎了上来,连忙绷直了肩背,从卯三肩上下来,端端正正地行?礼:“老师。”
丹离招手叫他过?去,轻声道:“天干与地支营诸位将士都以编号称呼,人人无名无姓,殿下独赐卯三,他日后?在同僚中如何?自处?”
卯三很机灵,忙顺着帝师的话就坡下驴:“丹离大人说得对?,属下身?无寸功,得此厚赏,同僚弟兄们知道了要妒恨的。等属下摘足十二颗妖族头,挣个百户,再找殿下讨字。”
小?盛灵渊一本正经?地纳了这二位的谏,就没再说什么。
宣玑却“听”见他开始掰着手,在心里盘算起各种有美好寓意的表字,想要给卯三准备着。
一时间,宣玑连老魔头诸多混账之处都忘了,只是专注地听着这个压抑的孩子心里的声音,想伸手抱抱他,给他买一套能飞、能遥控的电动玩具,想让他对?世界毫无负担地笑上一次。
可惜那只叫“小?鸡”的木鸟,和它的原型一样,没能真正地飞一次。
第二天,他们遭遇羽蛇部伏击,慌乱中木雕丢了。卯三也为了护主,被一条羽蛇拦腰咬断。
年轻的侍卫上半身?飞了出来,人却还没死?透,那半截的人身?以肘撑地,拼命地往前挪着。
“殿……下……恕罪,雪山……雪山伏虎的故事……是……是属下吹牛的……”半截的侍卫拼了命,想把?结局说完,“我们没有……那虎妖掏走了我弟弟的……我弟弟的心……我当时躲在树上……”
然后?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另一个侍卫扑上来,抱走了小?盛灵渊,小?殿下的目光却仍然死?死?地焊在卯三身?上,读懂了他的唇语。
卯三说:“不要……赐名……殿下……不要再……”
人也好,木雕也好,有了名字,会?忘不了的。
忘不了,是要伤心的。
然后?那双眼睛里的光散了,至死?仍然痴痴地注视着人族预言中的孩子,期待着他能给绝望的凡人一个容身?之地,把?失落的人间背回来。
从那以后?,盛灵渊学会?了木雕,再也没给木雕起过?名,再也没给贴身?近侍赐过?字。
他们有的叫“辰十七”,有的叫“未二”,有的叫“子初”,有的叫“戌四”……他们来了又走——鲜活地来,身?首异处地走。
然而尽管没有名字,他们也依然在盛灵渊身?上留下了痕迹。
卯三教?会?了他木雕,辰十七教?会?了他调笛,未二教?会?了他吹埙,子初教?会?了他东南小?调……他们一人一刀,把?他刻成了一尊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