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山、永安西山的废墟、众多地脉眼……各种或木雕、或泥塑、或石刻的女像如一夜春风后的笋,无中生有?似的冒了?出来。
她好像得仔细地洗去风尘,好好梳洗打?扮过后,才肯压轴登场,亮出底牌。
透过乌鸦的眼,宣玑也看见了?碧泉山分局上传的影像,他先是一愣,觉得这女像不知哪里看着眼熟,随后骤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扭头。
“嗯,还真是她。”盛灵渊叹了口气,“从天上白玉宫那会儿我就在掰着手指数,这背后的始作俑者,除了她也真是没别人了?。难怪人都说,我与父皇只有三分像,难怪陈氏从来不肯正眼看我……我还真不会趋利避害地挑着长。”
那女神像的五官与盛灵渊有?六七分像,似笑非笑的神态恍如复刻。
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她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当年祸乱朝堂的妖族帝姬绾绯。
盛灵渊的生母。
“我觉得我可能是眼花了,”单霖低声说,“但……那些人像的表情好像在变。”
地下钻出来的雕像们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一开始是端庄的微笑,还能装一装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出土没一会功夫,她就憋不住露出了本来面貌——翘起的嘴角花瓣似的绽开,端庄荡然无存,一种鬼气森森的妖异爬上了?那张艳色逼人的脸。
“等等,”肖征说,“这些雕像是什么时候埋下的,为什么制作材料有?这么多种?不是我强迫症……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
木石雕刻的神像本身是人造的凡物,想要靠供奉“无中生有?”地生出“灵”来,条件异常严格。
首先原型得够资格,朱雀青龙可以,麻雀乌鸦之类显然不行,不然那些被全世界“供奉”的网红猫早就统治地球了?。其次原型必须得发过?大愿,或者遭逢大难,有?旷世难平的执念——起码是身死族灭、祖坟被刨级别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供奉的人必须够多。
像人妖二族供奉朱雀一样,最少也要家喻户晓上千年。不可能是当局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型传销组织规模。
上下五千年,神像生灵,唯丹离一人。
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虽然有朱雀血统,但并不是守护赤渊的神鸟族人,生前除了醉生梦死和挑拨离间,也没听说过?她干过?什么有?益社会的事。她肯定是没资格接受供奉的。旷世难平的执念她倒是不缺,可帝姬本人已经作古几千年,去哪找那么多人供奉她的神像呢?
谁组织的?
盛灵渊轻声说:“原来如此。”
宣玑:“什么?”
“我终于明白,孟夏逃亡四年间一直在干什么了?——她果然是帝姬的影人。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这些雕像是在朱雀神像上改的。你看那尊木雕的像,干干净净,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片尘不染,神像袖口却有一点火烧过的痕迹……那应该是我命人火烧朱雀神庙时期留下的。”
丹离是朱雀神像的化身,绾绯帝姬以身献祭召来的,他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神像。后来丹离和盛潇这一对师徒,同舟共济完同室操戈,斗了?个两败俱伤,她再利用自己的影人孟夏,悄悄把朱雀神像回收、改刻成自己的面容……就像她把朱雀神像“吞噬”了?一样。
“慢着,二手材料,空手套供奉,”宣玑目瞪口呆,“这样也行?这是什么骚操作?”
盛灵渊叹了口气:“她当年潜入人族王都,挑拨两族战事,一直用的就是这一招。三十六计,‘借刀杀人’她使得炉火纯青,这辈子够吃了?。”
妖王一死,人皇与丹离翻脸就是命中注定的。
丹离不可能任凭群魔之首无人辖制,九五之尊也不可能对一尊偏执的神像言听计从。这二位根本不需要外力挑唆,自己就能掐个天翻地覆。
盛灵渊只要不缺常识,一定会砸烂各地的朱雀神庙。孟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收神像,将朱雀神像的供奉之力据为己有——那是她以自己为祭,用大阴沉祭召来的,等一场混战终结,她还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一点也不亏。
宣玑苦笑道:“灵渊,说实话,你是不是你们家人的‘智商洼地’啊?”
情又深又长,一边镇着赤渊,一边安着天下,插一后背的风刀霜剑,把自己亏了个底掉。
莫非人人都只能有三分厚,不薄情的傻子就只好薄命?
盛灵渊按着他的脑门往旁边一推:“不敢当,你倒算尊贵的扁毛族中比较机灵的一只。”
宣玑:“所以她的影人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尸体?”
他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由乌鸦转述给了?肖征,把肖主任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二位别再增加恐怖气氛了?!”
盛灵渊:“你问她。”
“谁……”
“嗳。”
宣玑话音没落,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顺着青铜鼎,“流”了?进来。那声音有魔性,淙淙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淌进人心里,听得人背生战栗。只一声轻叹,就恨不能把身家性命挖出来送给她。
“可怜的彤,可怜的孩子,从没在自己族里长过一天,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光是天地鼎里,显然,同一时间,所有?有?雕像的地方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肖征:“‘铜’?谁?”
宣玑:“……”
这老妖婆居然当着全国同事的面喊他小名!
“赤渊权柄是天赋,朱雀一族生于赤渊,本来就是赤渊的一部分,”那女声轻轻地说,“从幼蛟九驯,历代妄人都以为自己不凡,吞噬了朱雀,就能得到赤渊,多好笑啊。”
盛灵渊一抖落衣袖,坐正了:“历代妄人是自命不凡,那么殿下想必是真不凡了?”
女声停顿了片刻,像是透过天地鼎仔细观察他,岩浆轻轻地在青铜鼎外抚摸着,发出近乎温柔的窸窣声,她问:“你小名叫做‘灵渊’么……呵,丹离老贼起的吧?你生得很?像我。”
宣玑听完当场奓毛,被盛灵渊抬手按住——他虽然不够薄情,以至于显得跟他们全家格格不入,但不想听的话都当耳旁风的没心没肝劲还是有的。
听了“生母”这句感慨,盛灵渊眉梢都没动一下:“多谢,谬赞。世上断无死而复生之事,恕我见识短浅,想请教殿下,您是怎么逆转阴阳的?”
“我们母子二人,有?缘无分,初次相见,竟这样生分。”那遥远的女声唱歌似的叹息一声,又轻轻地说,“我当年走投无路,请出‘大明光祭’,欲献上我这最后的血脉之身,以朱雀族运拨乱反正。没料到腹中已有了?你。”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客气道:“叨扰了。”
“大明光祭在天道术规上差了‘生死’半级,因?此你非但夺走了?朱雀神像的神力,让神像成了?个无面人,也给我留下了?一线‘生机’。”不知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觉得女人说“生机”两个字的时候,格外咬牙切齿,“我七窍关闭、五感皆失,身陷五衰之相,骨肉腐朽——但你猜怎样,我还活着。”
宣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七窍关闭”,对于妖族来说,就是不再新陈代谢的意思。
她的身体在死去,意识却不消散。等器官烂光的时候,她就不再有?五感,等到肌肉也腐尽,她无法再支配只剩一具骨架的尸体。
她会被永生永世地困在那具白骨里。
“我是活着的死人,这具朱雀天灵的遗骸就是死了?的活尸。你们说,世上还有?这样巧的事吗?”帝姬说,“它的生灵成器,留下的遗骸,因?死后仍系着赤渊权柄,所以它虽腐不死……这秘密啊,只有看见这具遗骸的人才知道。你们真该谢我,若不是孟夏冒死从天劫中盗走朱雀骨和天地鼎,贪婪的天下人还能再为了这具骨头混战一万年。”
宣玑:“丹离难道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声笑了?起来,银铃似的,“骸骨在我们手里,他既找不到骸骨的下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宣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算丹离不方便大张旗鼓地找,如果他留下遗言,让盛灵渊知道孟夏的真实?身份和骸骨下落,那么孟夏第一次露面,盛灵渊就绝对不会把碧泉山下的遗骸疏忽过去。
也不会三千年后搞得这么被动。
盛灵渊通过?共感听到了这念头:“你想什么呢?他要防的就是我。丹离宁可碎尸万段,也不会让朱雀遗骸落到我手上。”
宣玑:“可他不是想重续朱雀血脉么?就算生灵变器灵不可逆,我不能回自己的真身,有?这具骸骨在,赤渊也可以控制,我们也可以慢慢……”
为什么要让天魔剑碎得那么惨烈?为什么要让各族没有容身之地?为什么要把灵渊逼到绝路?
宣玑把盛灵渊的手攥得“嘎嘣”一声。
盛灵渊带着几分愕然转向他,片刻后,陛下不由得失笑。
“谁和你是‘我们’?”
“你笑什……”
“他们炼天魔,是当利刃的,鸟尽了,弓得藏,”盛灵渊心平气和地打断他,“不是让我长生不老、没完没了在那当皇帝的。”
天魔不老不死,如果朱雀遗骸落到他手里,人皇与妖王又有?什么不同?天魔的魔气来自于赤渊,赤渊交给他,那岂不是把耗子往米缸里装?他可以百年不忘初心,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谁能保证?谁来辖制他……难道赌他对一把剑的真情么?
谁会相信“真情”?
哦,当年没长大就早早离开污浊尘世的小玑会。
所以丹离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因?为告诉他就等于告诉盛灵渊,三千年前的小剑灵连个屁也瞒不住。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三千年后也还是慢半拍,难怪当年混战伊始,朱雀第一轮就灭族出局了?。
“我和丹离不死不休,谁也不信谁,倒给了?你机会。殿下当年将自己的神像楔进地脉眼,以混沌天地鼎为首,赤渊为心,地脉为经络,将九州气运吞入腹中,借朱雀天灵身死而复生,真是好算计。”
“哪里,”女声冷笑一声,“是丹离好算计,孟夏办事不力,到底被丹离老贼算计了,折在赤渊,让我功亏一篑。”
“如果孟夏不那么急于一时,多躲几年,等我死了,也就没人记得她了,到时候她想干什么干什么,”盛灵渊轻声说,“她为什么那么急着跳出来?”
女声笑了?,却避而不答。
“我知道了?,因?为赤渊,对不对?”盛灵渊也笑起来,“丹离死时,我已经封印了赤渊,此后赤渊火将一年弱似一年,所以孟夏等不了?。”
宣玑:“不是吧阿姨,三千年前你都没成,现在地脉眼有一半都乾坤大挪移了?,就算骨封松动,您还剩几尊遗像能用啊?”
绾绯:“小可怜,群魔乱舞,你真当赤渊封印还能长久么?”
宣玑反唇相讥:“要不咱们比比,是赤渊先着火,还是我们先把你神像烧光?老肖——”
肖征还没来得及应声,整个碧泉山开始震动起来。与此同时,各现场的外勤们同时发回紧急警报,那些神像身边的祭文开始流动了!
“退、退退后!”
所有?靠近神像的人同时被一股气流撞了?出去,人造的回响音设备断了能源,直升机都给朔风扫得到处都是,地面突然开裂,顺着每个阵眼将那朱雀图腾连了?起来,火焰色的流光招摇而过?,从四面八方灌进碧泉山。
肖征听见旁边人一声惊呼:“那好像是巩成功!”
他一激灵,举起望远镜,只见没有活物能靠近的地缝上,一个人影十分扎眼的悬在半空,脚底下跟踩着磁悬浮似的。
巩成功抬起头,远远地冲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一眼,接着,他展开双臂。一道青烟从他头顶冒出来,飘飘摇摇地浮上了?半空,烟雾中凝出一张和雕像们如出一辙的面孔,直升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张脸上的微笑,然后她纵身跳进地缝里,烟雾融入流光。
留下一具“巩成功”的身体,挂在半空,迅速萎缩,就地成了?一具干尸。
肖征倒抽了一口凉气,乌鸦一翅膀摔在肖主任脑门上。
宣玑:“给我争气一点啊兄弟们!我牛逼都吹出去了?!”
就听雕像里的女声大笑:“我儿灵渊,你真是个聪明宝贝儿。不错,地脉眼确实?移位了?不少。可我占住地脉眼,只是为了?将赤渊整个吞下去——现在,‘赤渊’不是就在我腹中吗?”
她话音没落,青铜大鼎像口钟,“嗡”的一声巨响。
宣玑被刺得一偏头,刚要骂街,就见靠在天地鼎上的盛灵渊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往前一扑,正栽到宣玑身上,宣玑还没来得及扶稳他,盛灵渊就一把抵住他肩头,侧头抬手一挡,好歹没喷他一身血。
宣玑被那血烫得差点跳起来:“灵渊!”
他这才发现,盛灵渊身上冰凉不是他的错觉——他伤口的血早就止住了?,以天魔的恢复能力,那点元气也早该恢复了?,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体温越来越低,就像仍然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