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今年的深秋与往年大不相同，临近冬季，夏季余留的燥热却还在邺都中发散。
所幸高洋爱待的棋轩亭紧挨着玉清池，池中升腾的水汽有效地驱赶了不少暑意。
同时亭内也摆放着巨大的瓷缸，缸中冰块所散发的寒意，使亭里更加凉快，毫无暑气。
上首高洋看着地方上呈上来的奏疏，眉头略有舒展。
下首高纬默不作声地低头站着，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仁纲默不作声地在想些什么呢？”高洋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高纬如梦初醒，忙应了一句。
“仁纲，你刚才在想什么？”平淡到无一丝波澜的语气，却让高纬猛地心头一紧。
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她尽量平静地回道：“儿适才只是想起小内侍与我说，去年寒士考试中选的五人现在在尚书省做得不错，诸位大臣也都十分欣赏他们。但仁纲实在不解，他们五人都堪为人中翘楚，只做尚书省属官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听到是这样的问题，高洋眼睛微眯，眸子变得愈加幽深，嘴角也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但最后他还是向侄子解释了原因：“这五人虽都是良才，可是他们太年轻了，如若一开始就授予朝廷重职，难免遭人嫉妒。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循序渐进才是用人之道。”
顿了顿，他又道：“再加上士族势力还十分强大，纵然杀了一些人，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但到底没有动摇士族根本。以寒门抗衡士族这步棋得慢慢下才行，不能操之过急。等日后你当政了，尽可提携他们五人，让他们慢慢为你除去门阀士族，巩固皇权。如今用属官低位磨练他们，对他们，对你，对朝廷都是有利而无害的事情。同样的，你也要懂急功近利是君主大忌，毕竟君主掌握的是一个国家。”
“侄儿懂了。”高纬脸上是一副乖顺受教的模样，心底却没起多少波澜。
高洋也看出她没说真话，可他也不着急，他状似随意地展开一封黑皮奏疏，淡淡道：“你今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难道只是为了这个问题？”
看高纬沉默不答，高洋忍不住冷笑：“朕还以为你要问的是这件事呢，难不成倒是朕想错了？”说完，便将奏疏扔到高纬脚下。
“把它打开看看。’平淡如水的语气，却下着不可抗拒的命令。
高纬捡起奏疏，展开一看，当即就呆住了，里面赫然写着：“上党王近来借陛下旨意之便，与永安王私交甚密。。。对陛下多有怨言。。。久之恐有不臣之心，陛下宜及早防范。”
在奏疏的左下方清晰写着：臣高归彦密奏，天保十二年七月十五日。
“是朕让高归彦盯着高浚、高涣的。”高洋声音从上方传来。
高纬慢慢抬头看向高洋，不可置信地问道：“您竟然还相信高归彦的话，他为了得到薛氏那样一个女人，连自幼养育他的清河王，都可以狠心诬陷。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在您的心中，你的兄弟还不如他可靠吗？”
高洋盯着高纬好一会儿，冰冷地说道：“高归彦虽然是个小人，但为君者除了要重用济世良臣，偶尔也是需要用这种小人。小人有时可比忠臣好用、有用得多，无野心的佞臣有时也比有野心的亲兄弟忠心安全。”
高纬犹不甘心：“可是他们与您至少有血缘关系！您与他们如此骨肉相残，九泉之下的神武帝何以瞑目？亲情在您眼里，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见高纬总算直言不讳地问出来了，高洋心中的怒火也终于随之喷涌而出：“朕若是没有亲情观念，高浚、高涣以及你父王与你，早就死了！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仅仅只是将前二者圈禁地牢，还将你养在宫中悉心栽培！”
高洋的双目怒火染成刺眼的猩红色，他恶狠狠地瞪着高纬，咬着牙说：“高纬，我与你不同！自小到大，因为容貌的关系，我被父亲冷遇，被母亲忽视。无论我表现得如何，遭遇了什么，父皇母后也依旧是对我置之不理。王府中的侍从奴仆也个个瞧不起我！这些你经历过吗？！你没经历过，凭什么敢置喙我的亲情观念？！朕是太宠你了吗？！”
“啪！”牙管笔被敲成两截，案几上的各类物件也被不管不顾地扔到地上。
高洋头脑发昏地跌坐到御座上，胸膛也因为气息不调而不断起伏。
一旁的高纬则被伯父破天荒的强烈情感外露，而吓得愣在原地。
良久，高纬才恭恭敬敬地向皇帝伯父作揖，同时开口：“仁纲不知实情，便妄言君父与长辈，还请皇伯父恕罪。但是皇伯父。。。”
她咬了咬牙，横下心大声道：“三伯与七伯终究是皇室至亲，长期囚于牢中，必然会与伯父离心，也会造成朝野非议，恳请皇伯父三思。”
高洋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侄子，蓝眸中闪过难以分辨的情绪：“你先回去吧，朕会考虑此事的。”“侄儿告退。”
高纬却不知道，她走后，高洋立即就轻嗤一声：“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