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江文洛要走的时候,突然有点迟疑——
不是为了别的,他也确实不像跟自己的父母来一个正面接触了,而是……这未免也太便宜陈城了。
一个女人,在丈夫出事之后,独力抚养自己的女儿,本来是想好好让她长大的,却遇见了那种事情,从产检报告来看,肚子里面甚至有了一个她所憎恨对象的孩子。
在这种小城市,一点事情就很容易遍地风雨,甚至楼内楼外的人眼里,她已经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寡妇——
在看见自己产检报告的时候,一时间想不开,便走到了绝路。
而那个罪魁祸首还置身事外。
江文洛能够猜想到,要是陈城知道了那个女人跑去自杀的事情,最多最多也就是唏嘘两句,说不定还觉得那个女人不识抬举。
太便宜他了。
因为逃跑的匆忙,陈城的手机被他扔在了床上。江文洛稍微一翻,就找到了他的家庭住址。
——就算他不能让陈城场面,最起码也能够让他此生不得安稳、草木皆兵。
就算是半夜两点钟,一个人偶出去大摇大摆地走也太吓人了,说不定还会荣登本地“都市传说”。
江文洛便从那个女人的家里找到了几套男人的衣服,比人偶大了很多,能够完全将他包裹住,帽子遮住了。江文洛便被梁耀文扛在肩上,让他带自己过去。
陈城的家是一个高档小区,看上去是新建成不久的,有完善的安保系统。
但是有梁耀文在,这些都不成问题,江文洛几个呼吸之间,梁耀文就把他带进了陈城的家里,跟他一起站在客厅里。
随后,江文洛便看着梁耀文变回了小章鱼的形态,慢吞吞地顺着墙壁往上爬,像水流一样在天花板的缝隙游走。
江文洛的步子很轻,他听见了卧室里面有粗重的呼吸声,想了想,他便歪着头坐到了客厅的地上,看起来活像是一具被人遗弃了的,精致漂亮的人偶,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意味深长。
此时,陈城正蜷缩着躺在床上,他听见了客厅里有细碎的声音,但是他完全不敢出去查看,只能反复安慰自己——可能是窗户没关,吹到了什么东西。
他脑海之中,反反复复浮现的,都是那具恐怖人偶,躺在他身边,眼珠转动的样子。
——是错觉吧?
——是他睡糊涂了吧?
——怎么可能呢
“滴答……”这时,陈城听见了奇怪的水声,像是外面下了大雨,房子漏水了一样。
但是他家是中间楼层,除非楼上发水,否则是不会这样的。但是据他所知,楼上的住户还没搬进来。
“滴答——”又是一声响。
陈城缩在被子里面发抖,这声音就像一道道催命符,向他直线逼过来。虽然精神还是紧绷的,但是身体仍然十分疲倦,连眼皮都要贴到一起。
“陈城……”
“陈城……”陈诚听见有人正在幽幽地叫他,这声音有一些耳熟!
他用被子握住自己的耳朵,那道声音却越来越明显,鼓点一般锤击到他的耳膜上!
再第三个“陈城”出现的时候,陈城豁然坐起身来,满头都是冷汗,他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脸,惨白着一张脸,四处寻找着生源。
然而那诡异的声音却骤然消失了。
陈城的喉结上下吞咽了一下,忽然察觉到不对头,便猛然回头望向窗户的位置。
——窗帘被一阵风吹起来了。
但是他分明将窗户关的很紧,根本不可能有风!
陈城的手发起抖来,隐隐约约地在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轮廓,似乎在窗外站着,已经看了他很久很久!那个女人有很长的头发,四肢也很纤细。
然而在陈城想要走过去看一看的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他家是九楼!
根本不可能有人站在窗外。
但是那个女人的轮廓却清晰可见。
“睡觉……睡觉……”陈城把汗湿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闭着眼睛就往回走,“我肯定是太困了。”
然而在他躺回床上的时候,那种水滴的声音又出现了,在他心脏搏动的间隙之中。
水滴声变得越来越缓慢,几乎不受控制地,陈城的睡意越来越浓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陈城要被梦境拉扯进去的时候,他的闹钟却突然响起。
刺耳的声音在他的耳膜炸开,如同一道惊雷!
陈城豁然清醒,猛然回头看向自己的闹钟——
那个不知道沉寂了多久的物件,竟然毫无预兆地工作!
而现在仅仅是四点钟……
陈城颤抖着手,将它拿在手里,近乎凶狠地将它翻过来,打算把电池扣掉——
但是在他掀开电池盖子的时候,他却看见了电池上出现了一只眼睛,缓缓睁开,与他对视。
“啊——”陈城尖叫着将闹钟扔掉,然而在闹钟撞击到衣柜门的时候,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从撞击点开始,瞬间出现了一只眼睛,然后诡异的眼睛像蜿蜒的藤蔓一样,密密麻麻地往上复制!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覆盖到了整面墙壁,整个房间!
而且这些眼睛,还全都死死地盯着他看。
它们连一点感□□彩都没有,却更让陈城说不出话来。
窒息感笼罩住了他!
这就好像是一个怪诞的仪式,将他笼罩其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感觉,犹如面对着一位邪恶之极的神明,他卑微渺小如蛆虫。
房间变得封密,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睛。
陈城像是傻了一样,直勾勾地看着这面墙壁,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动作。
竭尽全力之下,陈城双手贴地,费力地往外爬去,□□之间传出来一股淡淡的尿骚味,他已经满脸都是眼泪,看上去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那些眼睛仅仅是看着他,并没有将陈城拖回来。
陈城爬得很慢,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他终于要爬出房门,能松一口气的时候,一个东西却挡住了他,触感僵硬,冰冰凉凉。
陈城一怔,慢慢歪过头,便又看见了那具人偶。
它木肤肤坐在那里,看上去毫无生机,但是在它被触碰到的时候,便是“咔”的一声轻响——
人偶竟然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他。
“嘻嘻……”陈城看见人偶的嘴忽然裂开,笑容蔓延到了人偶的整张脸,嘴角也裂到了耳根。
“嘻嘻——”
“嘻嘻……”
其次彼伏的声音出现,是从卧室中传出来的,恶意地包裹住了陈城。
下一秒,一只眼睛,出现在了人偶的胸口……
陈城的瞳孔骤然扩大,他张开嘴,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啊、啊”地叫,看上去像一个哑巴。
然后他就爬到了地上,像是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江文洛,“……”
过了大约一分钟,确认陈城不会突然醒过来,人偶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踢了踢陈城的腿。
“怎么这么不经吓啊?”江文洛皱了皱眉,“你对他做什么了么?”
梁耀文从容地从卧室里面走出来,看上去身高腿长,闻言他当即一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看见人偶出现在家里就这样了?”江文洛探了探鼻息,确认还活着。他疑惑地抬起头,“不至于吧?恐怖片没看过么?”
梁耀文将所有行为撇清,两手一摊,认真地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江文洛非常友善地替陈城叫了个120,神情有些失落:“我还以为能来一遍恐怖片流程呢,比如他把他扔到窗外,把我扔掉垃圾场,拆掉我的胳膊、脑袋、腿,然后我就能把自己拼回去,回到他家里再吓他两遍……”
“这怎么……刚开始就结束了啊?”
梁耀文顿了一下,似乎在分辨江文洛是真的像走一遍全套,还是仅仅说说而已。片刻后他就得出了结论,搂过江文洛的肩膀,敷衍道:“他胆子太小了吧。”
——如果他说出“眼睛”的事情,江文洛一定能够联想到最一开始的“闹钟”的。
于是梁耀文便非常机智地将这件事情粗暴揭过。
“噫呜噫呜——”
救护车很快便开了过来,原本雪白的墙上突然开了一扇血红色的门,从这一边延伸到那一边,里面的路看起来是黏着柔软的质地,看上去像是一条触手。
“走吧。”梁耀文向江文洛伸出了一只手,非常绅士地说道。
“好的。”江文洛欣然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任凭他将自己牵进去,走到黑暗深渊般的那一头,。
江文洛垂下头的时间,表情坚定而喜悦,浑身充斥着跟梁耀文一起“回家”的幸福感。
——身后就是所谓的真实世界,江文洛却未曾转身,连一眼都没有往回看。
他不知道,不久之后,陈城就会在病房里醒过来,听见自杀女人的死讯也还无动于衷。
而陈城的下半辈子,嘴里只知道反反复复地念:“眼睛……墙上、墙上好多好多眼睛……”
“眼睛……”
~
梁耀文手跟江文洛交握着,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到家。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文洛便置身于一个封闭的空间之中,梁耀文已经不见踪影。
但是这个地方,四面八方都是梁耀文身上的那股,很好闻的味道,因此江文洛便觉得梁耀文无处不在。
“梁耀文……”江文洛试探着叫了两声,却没人回应他。
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一个的小房间,有着几扇红色的门。
江文洛疑惑地将其中一扇门推开,身体忽然一沉,眼前便换了场景。
——这是一个破败的小巷,脚下泥水横流,装着垃圾的黑色塑料袋似乎破掉了,褐色的,散发的异味的液体蔓延过脚尖。
江文洛手扶在墙上,不解地到处看。
虽然环境很差,但是这里天气却很好,天很高很蓝,白色的云揉在一起,像一颗大大的棉花糖,身边还有几声鸟叫。
“这是哪里?”
“梁耀文……你想让我看什么?”
江文洛喃喃自语,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江文洛突然有种直觉——这个地方,是梁耀文意识的最深处,是他“意识海”,里面存着他最珍惜的宝藏。
街上有人在走来走去,但是这些人却对江文洛视而不见,甚至身体能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去。
江文洛听见了有人尖叫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跑过去,就看见一个男人跌坐在地上,“眼睛……眼睛……”
“怪物!”
江文洛顺着他伸出的手指出的方向看,就看见了一只很小很小的“章鱼”。
说是“章鱼”也许并不贴切,因为那个东西在微秒之间就可以变换形态,像一个透明而柔软的橡皮泥,只有一个眼睛是不动的。
江文洛看见这个诡异又不可名状的东西却忽然一笑,眼神温柔地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这个章鱼似乎是幼年体,以吓人为乐一样。
但是仔细看看,却又不是那样——江文洛已经足够了解梁耀文,他能感觉到,小小的“章鱼”是十分平静的,它不是有意出现在人们面前,就是突然在那里出现。
面对着人类的恐惧不安,它却表现地十分平静。
看着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就像在看着一个冰冷的茶杯。
很快这个小章鱼便消失无踪,动作快得像是被吓到人的错觉一样。
地上有一些粘稠的水渍,江文洛便能够追着梁耀文走,看着他一路跑走,又把一路人吓倒。
过了一会,小章鱼就在一颗树下不动了,它贴在树干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江文洛便蹲在路边陪着它,轻轻戳了戳小章鱼的眼睛,摸摸它的触须,小章鱼也感觉不到他。
“好可爱啊……”江文洛的眼睛弯了弯,想着要是能将它在怀里就好了。
很快,江文洛便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从住宅楼里跑出来。
他脸颊红红的,好像被什么人打了一巴掌似的。
江文洛认出来,这是“三岁”的他自己,是从前的小江文洛。
小江文洛似乎哭着,难过地揉自己的眼睛,表情又是茫然又是失落,搞得大江文洛很像过去揉揉他的头,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一下。
似乎这样就能把他从梁耀文那里获得的爱,分给从来没被人爱过的小江文洛那里。
小江文洛站在树下面,很快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头,他疑惑地看着那只贴在树上的小怪物。
用手指戳了戳它。
“好像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呀。”
小江文洛喃喃自语,动作却很轻柔,像是抚摸着一只脆弱的幼猫。
随后,那只怪物的触须便缠上了他的手指,吸盘吮在指腹。
“你好呀。”小江文洛软绵绵地说,“你是什么东西?”
大江文洛站在树下,脸上带着笑,眼神温柔。
“你好奇怪啊。”小江文洛坐在地上,认真地对那个怪物说,“你可以说话么?”
小怪物可能见自己没吓到他,有一些新奇,就又往小江文洛身上爬了爬贴到他的脸颊上。
“好痒……”
小江文洛立刻笑起来,将脸上的东西揪了下来,捧在手心里,神情显得柔软。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江文洛又问他。
“你是章鱼么?”
“你的触须好凉啊……”
大江文洛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他心里有些诧异——他和梁耀文竟然这么早就见过面了,他竟然完全不记得。
小江文洛和小章鱼凑在一起呆了一下午,小章鱼终于不再跑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小朋友的掌心,任他戳自己的眼睛和粘稠身体,看起来软趴趴的任人施为。
身后就是车水马龙。
街道显得吵闹,细碎的花瓣从树上落下来,飘到小朋友的掌心,粘到了触须上。
这一天,这个小朋友捧着小章鱼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放下。
“我该回家了——”小江文洛说,“我明天再来,你还会在这里么?”
触须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掌心,仿佛是一个应答。
随后,小江文洛奶声奶气地说,“你真可爱呀,我舍不得你。”
“可爱”这个词,在往后的几年之中,被梁耀文反复使用,甚至他们相恋后每一天,梁耀文都要跟江文洛这么说。
——在梁耀文的记忆之中,这一幕初识,应该是非常美好的。
在江文洛回家之后,天上竟然出现了漫天星辰,白色的梨花花瓣像雪一般飘落,洒满了街道的每一处,空气中带着很淡的,清甜的味道。
第二天下午三点,小江文洛准时赴约,看见新认识的朋友竟然真的乖乖在那里等他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很甜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亮。
小江文洛自言自语,又跟它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直到第七天的时候,小江文洛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带着自己的新朋友回到了家里。
“今天幼儿园的老师教我们了拼音。”小江文洛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对章鱼说,“我也交给你吧,你一定不会呢!”
“a……o……e……”小孩子手里握着笔,笨拙在本子上写出一个个丑兮兮的字母。
但是梁耀文却兴趣寥寥,顺着桌子腿就遛了下去,结果又被小朋友抓了回去,抱在怀里。
小江文洛似乎有些失落,“你不喜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