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秉一怔,这下才恍然悟了。
她就说嘛,苏幼安那么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捂不热的凉薄性子,怎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如此慷慨地出手相助?
既是因着“陈圆圆”的旧恩,庄秉自觉解开了心头第一疑惑,最大的那块石头落了地,也不与苏枕客气了,拿起那套小厮的服饰,平静道:“劳烦给我个洗漱的地方吧。”
哑仆恭顺地点了点庄秉的肩膀,领着她在暗巷里拐了又拐,然后推开一间收拾的妥帖得宜的闺房,浴桶冷热水、铜镜梳妆台等一应俱全,哑仆安静地退出去后,庄秉三下五除二换了男装出来,对着铜镜整理头发时,眼神却微微凝结了。
因着这样那样的各色缘故,自从“陈圆圆”体内醒来到如今,这还是庄秉第一回,有功夫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看到陈圆圆的脸。
苏枕说陈圆圆“容貌太盛”,这话诚然是没有错的,但要换庄秉来描述的话,她一时之间,却只能想起来一句话。
——这?这不是我十三岁时的脸么!
庄秉死死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彻底乱了。
心神不宁地整理了仪容出来,心烦意乱之下,庄秉也顾不得遮掩,随手叫了个暗巷里的小厮,很直接地问了:“而今是今上登基后的第几年?”
——陈家村偏远闭塞,乡野小民,并不关心洛阳城里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是是非非,而“陈圆圆”那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也有如今是文宗皇帝朝间这一点了。
路过被叫住的小厮微微愣了一下,反射性地看了一眼庄秉的脸,然后立刻跟被什么烫着了一般,仓促地垂下头了去,低眉顺眼地回道:“是四十一年。”
文帝四十一年……如果这个世上还存在“裴毓箢”这个人的话,今时今日,她就该是“陈圆圆”如今的年岁。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既有着“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又多了几分更为深沉的迷茫不解。
陈圆圆,陈圆圆……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又能年岁仿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庄秉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所以说,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回到了自己某个出岔子的十三岁?
这一切太过迷离古怪,庄秉的脑子已经彻底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没有沉下来认真分析思考的心力了。
马车上,苏枕施施然地落下最后一笔,微微抬眼,看了下比预计中长出一半的篇幅,抿了抿唇,放下笔,淡淡地敲打刚刚回来的某人道:“比我预计中的要长了些。”
庄秉自知理亏,但心情也实在是糟糕,故低着头,闷不吭声,只当没听出来苏枕到底是在说文还是说人。
苏枕也不以为忤,只抬了抬手,叫哑仆收拾了马车上的纸笔下去,然后眼睫微阖,轻轻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良久,突兀地开口问庄秉道:“你叫什么名字?”
庄秉微微一愣,拧眉抬眼。
苏枕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苏家规矩略大,既要带你回去,自然是要给出个名目的。”
庄秉微微一笑,想也不想便直接道:“陈圆圆。”
——当然是陈圆圆,苏枕要报恩的,可不就是陈家村的那个傻姑娘么?
对于两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方举手之劳的报恩,与另一方只为求条活路的挣扎罢了。
仅此而已。
再没有、也更不该有别的牵扯了。
有些歧路,年少轻狂的时候踏错一次便罢了,重来一回,无论如何,庄秉是不想再与他苏幼安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羁绊牵扯了。
苏枕靠在车壁上,垂着眼睫沉沉地笑了一下,只是这一回,那笑容如笔墨画上去的一般,客套疏远,充满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冷淡凉薄。
“也好,”苏枕手指微屈,敲了敲车壁,唤了哑仆上来,温柔地笑着吩咐道,“送陈姑娘去集荫山房那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