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大房出事时,他们四房人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破事,可也未必比他苏枕今日好到哪里去。
“一个全然无辜的可怜姑娘,只因立场偏差、利益冲突,苏三公子就能毫不犹豫地毁了她。且对方还是三公子你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罢,三公子你自己高兴就好。”庄秉对苏枕实在失望透顶,她从前单知道苏枕那翩翩君子的皮下,有异常阴郁偏激的一面,如今才觉得,对方何止是偏激,根本就是刻毒。
不过这种人……既然做都做得出来了,想必也是不怕什么日后夜半惊梦,叩问良心的。
“无辜?可怜?”苏枕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言辞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颇觉有趣地上下打量了庄秉一番,仿若与己无关地闲闲感慨道,“陈姑娘啊陈姑娘,我原以为,我们是一类人的。”
“不成想,都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不平了,你却还是依然还是那般的天真,或者说,愚蠢。”
“这天下谁人不无辜?谁人不可怜?这天下每天死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个个都该死么?她可怜?托胎到苏府,锦衣玉食地长到这么大,她有什么好可怜?真要怪,也只能怪到她父辈去,只管造孽作恶,却又没了那护持她一辈子的能力!”
“苏幼安,”怒到极致,庄秉的语调反而空前平静了下来,“那大房的落败,你母亲的死,你祖父的死,你伯父的死,你和阿玺落到如今这地步……又该怪得到谁去?”
“是不是又都是‘算不得无辜’、‘不值得可怜’?”
苏枕垂了垂眼睫,缓和了声色,语调和婉地平静道:“我不可怜,阿玺可怜。”
庄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苏枕的话给活活气笑了。
——这人哪里像谢阔了?庄秉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前面色清隽、神情寡淡,唯有眼神里带着隐隐桀骜的少年,第一回非常心口合一地承认:自己还真就是个眼瞎。
他苏幼安,根本就一点,一丁点,都不类谢云若。
谢尚书再如何落魄不堪……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罢了,道不同,不相与之谋。
“沈嘉善是你找人提前叫走的?”庄秉厌倦地别过了脸,最后仁至义尽地提醒苏枕道,“小花园的时候,她离开的过于‘巧合’了。”
苏枕垂眸,仿若害羞般低头一笑,温柔地呢喃道:“陈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不过,虽是如此,我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苏沈两家定婚在即,”苏枕勾唇一笑,眼眸里的三分清冷三分轻嘲三分自傲混在一处,最后容上了一分大仇得报的志得意满,冷笑道,“我苏某,总是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出丑丢脸的。”
“未过门的妻室?沈嘉善?”庄秉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苏枕骄矜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不错”。
庄秉一时混乱了,没多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她不是谢……”
“清河公主恋慕谢家大公子,”苏枕背过手去,眼神睥睨,语调嘲讽,“前年会试后,今上已经透露出了让谢家大公子尚主的意思。如今,可是他沈家来求着我们了。”
——不然,等到谢云若真娶了金枝玉叶的清河公主,沈、谢两家所谓的“指腹为婚”,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想沦落到被洛阳贵女们用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打量着、再似笑非笑地说些含沙射影的讥诮话的境地的话,沈家如今,可不就是得如苏枕所言,得求着巴着赶紧把女儿找个适龄的青年才俊嫁过去了?
庄秉眨了眨眼睛,却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苏枕话中的未尽之意,甚至差点问出了“清河公主?这是哪位?”这样的蠢话,还好话到嘴边及时打住,但也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与之不相上下的废话出来:“怎么会?”
——为什么前年会试后,父皇就想让谢阔做女婿了?文帝三十九年,那是什么特殊的年份么?
自眼睛一闭一睁,莫名其妙回到了这个与记忆多有出入的“二十年前”,得知自己被困在与洛阳城相距三千里外的苏州城,且暂时一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直接证据、二没有千里北上的盘缠资财,庄秉萎靡不振了一段日子后,便也老老实实地窝在了苏府之内,与此同时,也没少借着各种时机明里暗里地打探洛阳城里的局势。
总的来说,洛阳城里的那些人与庄秉记忆里的二十年前几乎所差,只除了那多出来一个人:清河公主。
少了个庄秉公主,多了个清河公主……这事儿不好细想,越是深想越是莫名憋屈,抵触心理在前,庄秉有意无意的,便一直避开了对这位既可能是这里的“自己”、也可能是自己这里的“亲姊妹”的清河公主的关注。
是而若非今日苏枕猛地提起,庄秉还不知道,原来如今这位“清河公主”,也一心恋慕着谢阔呢……
庄秉的心情一时异常地复杂。
“怎么会?”苏枕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庄秉的疑问,轻笑道,“文帝三十九年的新科状元郎,年仅十五岁的琼林宴首,大庄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前三甲……你道怎么会?”
这是说谢阔?他前年下场考了?!
庄秉震惊地抬起头来,脑子一时乱了,语无伦次道:“是,是么……?”
——这和庄秉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啊!
“你张口就能叫出沈嘉善的闺名,”苏枕挑了挑眉,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怎么却连谢云若十五岁便连中三元这样堪称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典故’都分毫不知呢?”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也没心思与苏枕在这儿意有所指地斗智斗勇了,只敷衍地笑了笑,随口道:“沈家小姐是闺阁中人,谢家大公子是外男,又不需要与后者打交道,我当然就只顾着前面了……那谢家大公子还是什么非认识不可的大人物不成?”
苏枕动了动唇,面色竟然诡异地和缓了下来。
“是了,”苏枕唇角微扬,柔声道,“你是不需与他打什么交道的。那谢云若,也就是个好看点的锦绣囊袋,不值当你多在意的。”
“不过,”苏枕轻轻一笑,背过手去,温柔俊秀的面容里莫名带了丝傲临天下的气势,意味深长地暗示庄秉了一句,“那沈家小姐,也不是你需要多留心的。”
“我们与她,也打不了什么太多的交道。”
苏枕的语调了存了些许引诱与暧昧的暗示,可惜庄秉一心念着谢阔两辈子下场时间的不同,无心去理会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言行。——或者换句话说,比起六年后隐忍能藏的苏美人,此时的苏幼安,再是端着骄矜自许,在庄秉面前,也显得太轻浮浅薄了。
一眼都能看到底的那种浅薄。
庄秉自然明白,苏枕是在近乎明示地告诉自己:他是不会真的娶沈嘉善的。
但是……那又与她庄秉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我们”,再是口口声声地道千万句“我们”,庄秉也终究与他“们”不到一起去。
比起琢磨苏枕的这点小心思,洛阳城里谢阔反常地提前下场,反倒更吸引了庄秉去探究思考的心神。
尤其是五日后,三房顶梁柱三少爷苏驰的死讯传来,庄秉翻了翻黄历,觉得距自己离开苏州、动身去洛阳的日子差的更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