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时一说要设宴,便真的设了。
请的也不止狄戎使者与百越使君,狩时一亲手写的请帖由晋西衍逐一送至京城许多官员家中。
北辰的权相设的晚宴,接到请帖敢不来的人,寻遍整个京城也不见得有一个。更何况被邀赴宴的主角还包括了赤汗部的王子和百越的使君。京城的公卿不一定关心西北的战事,但一定关心朝中风起云涌对自己权势的变化。
是夜,京城“千鹤阁”。
苏谨安是北辰有史以来最古怪的丞相,苏府被他重新买回的后,一直冷清无比。即使是极少几次由他召开的宴会,地址也不在苏府。在“千鹤阁”设宴这是第二回,上一次在这里设的晚宴,平阳公一派的血一直流到了走廊上。
因此参加这次的公卿都战战业业,颇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
此时,随着丝竹管弦声乐袅袅,千鹤阁的舞姬们婀娜着身姿。在她们秋水一般的眼波里,宾客们逐渐放松下来。骑都尉监羽林率先召了美姬共饮,其余人紧随其后,红香软玉里气氛缓和下来了。
楚卫饮着酒,舞姬水袖抛过来的时候,他就举杯微笑。年轻的舞女在这清隽贵客的笑容里绯红了脸颊,旋身离开。
这位百越的祭祀表现出一派风流洒脱的样子,眼神却始终是清明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察觉到狄戎王子身边跟着的不是白天看到的随从,顾源泽的副将也不在席间,而白日站在苏谨安背后的年轻人同样不见身影。
思绪掠过时,端坐上首的苏谨安拍了拍掌。
丝竹停下,舞姬们退进席间,楚卫知道,正题来了。
千鹤阁中安静下来,搂着美人的公卿们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了身,这份安静让他们下意识想起了当初平阳公的死。于是就又记起他们是坐于哪里了。
狩时一没有看他们,他持着酒杯轻轻晃着,朝阿赫奴遥遥一敬:“北辰与狄戎交战数百年,从未想过有息刀同席共饮的一日,这是难得的幸事,特此敬王子一杯。”
阿赫奴推开了身边的舞女,心中想着自己派出的伴骑,面上却不露声色,也举起了酒杯。
狩时一轻轻一笑,环顾四周:“我听闻汗王有七子,除早亡的大王子外,唯有阿赫奴王子得到了苍鹰的认可,是赤汗部太阳般的人物。汗王派出王子前来谈和,足以显示三十二部的诚意。不过,王子怕是有所不知,我北辰的诚意也不比汗王少几分。”
“嗯?”
阿赫奴挑起了眉。
狩时一举起酒杯朝着右方席间一处,一敬:“骑都尉监羽林,陈大人,多年来遣门生送粮与汗王,闻漠北秋冬草枯人马多饿死,雪中送炭。王子,这诚意足否?”
铛——
骑都尉监羽林面如土色,手中酒杯落地。
阿赫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楚卫转动着的酒杯停了下来,他看着酒盏中映着烛火的液体,忍不住在心中苦笑。果然,这北辰丞相的酒宴不是这么好赴的啊。
狩时一不去看他们,酒杯一移。
“大农令,严大人,诸仓农监、六十五官长丞皆归他统率,赤汗部为顾将军所围时,开倒转仓粮货与西域商人,解了赤汗部燃眉之急。王子,这诚意足否?”
大农令严大人面色雪白,嘴唇微颤。
“长水校尉,柳大人……”
“宗室高阳侯,吕大人……”
“……”
千鹤阁中静悄悄的,舞姬们也感到了空气中落下的寒气,狩时一酒杯敬到哪,哪里就一片死寂,坐在这辉煌楼阁中的人一时间看起来就跟坐在棺材中差不多……平阳公一宴的血腥气卷土重来了。
随着一个接一个名字的点到,空气逐渐凝固成冰。
阿赫奴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被狩时一点出的人,在此之前或多或少都收到过一些秘密送达的羊皮信。这些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阿赫奴此次为什么敢进北辰京城求和。坐在他背后的随从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之上,一声轻微的细响,弯刀出鞘小半截。
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是,在那一瞬间,对面坐着顾源泽忽然抬起头。
目光碰撞,阿赫奴伸手按住随从的手腕,将刀一点一点推回了鞘中。
狩时一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一循敬下,声音至始至终都不高不低,甚至还称得上轻缓。点在精致铜灯座上的烛火幽幽地明着,最后,高席上黑袍金绣的青年重新向阿赫奴遥遥一敬,面色如常地问:
“王子,这般诚意,足否?”
风从楼阁外灌入,坐在席中的众人垂着首,战战业业,无人敢抬头,寂静得连垂纱拂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卫看了看,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
“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