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灯的宫女沿着朱红色的高墙走过,去向了东宫中唯一亮着烛火的宫室。殿外空空荡荡,仅有两个守在门口的年轻寺人,双手拢在袖子中,都在靠着墙打盹儿。她冷冷地横了二人一眼,忽然看见殿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出来倒香灰的小宫女。她快步走上前去,笑着唤道:“闻莺,太后歇下了么?她前些日子不是说殿中的灯不好看么,我这不就拿了几份花样过来,可是临时被其他琐事绊住了脚,这会儿才来,也不知道打不打扰。”
“欸,是画扇呀。太后最近精神不大好,这个点儿还睡不着。我这正是要去拿些安神香来呢……”
“那我替你拿着盒子,你去替我通报一声。”
“好,你在此稍后。”
等了一时,小宫女便出来,请画扇进去。画扇对她略略点头,手中抱着一叠花样的图纸,迈进了弥漫着药香的寝殿中。走到内室,便看见楚文姜坐在席上,青丝逶迤,正架着火炉煮茶。屋子里架着火炉,她穿得很少,茜色的寝衣,用银线绣着流展的云纹,开襟外衫露出了锁骨和颀长的脖颈,隐约从皮肉下透出来的淤青和指印。
“太后。”画扇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快步走到太后面前跪下,“奴将图样都带来了,有四时花令的都有。您看看,可有喜欢的?”她将怀中的纸样摊开,各式各样的花式琳琅满目,在纸上争奇斗艳。
楚文姜在烛台下一张张的看,最后留下了一张牡丹一张芍药。她将两张纸叠一叠,随手用茶杯压住,随口道:“殿里没有外人,不用这样说话。”她不急着看,慢条斯理地其他的纸样收起来理好,神情懒散,“告诉他们,不用这么勤快的给我传信儿,家长里短都写,还嫌我不够麻烦么?往后的消息,统一由丞相集合筛选,让他手书,其他的一概不要。”
“是,奴都记下了。”画扇想起殿门口的两个寺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太后,门口的那个两个……好像是陛下的眼线。”
“用钱收买的,你指望能有多忠贞?动动嘴皮子,自然就倒戈了。”太后起身坐到了妆台前,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脖颈,从抽屉中拿出一个青花圆钵,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上药,“你方才从外面儿进来,瞧我这块明显么?”
“还是看得到一些……不过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
想起那日的情景,画扇就止不住地打冷战。小皇帝笑吟吟的来,又笑吟吟的走,可等宫人进去,看到得却是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太后,脖颈上有分明的五指指印,用地力道之大,明显是要将人置之死地。她早就知道,要动长帝姬的手脚,必然要遭到小皇帝的报复,可是她没想过,这报复来得这样直截了当,并且凶残。
她嘶地抽了口凉气,声音有些发抖:“奴多嘴再问一句……那日陛下发怒,是不是,因为暴露了?”
楚文姜冷笑一声:“呵,他可没有那个本事。你放心,若是暴露了,先死得肯定是我。至于你这传信的小宫女,至多是陪葬。燕承佑还真是厉害,从前朝到后宫,不知道布了多少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惜还是太年轻了,目中无人,有得他吃轻狂的苦头。”她上完药,重新坐回暖炉便,取出牡丹花的那张放在烛火下烤了烤,很快就有密密匝匝的字迹显现出来,粗略地看过一遍,便又烧了,“果然是些家长里短,无怪他们,眼下山雨欲来,恰恰是最安静的时候。”
“太后,您的心情好像不好。”画扇看到她语气虽然轻松,但是眉间有一道悬针,忍不住为她忧心。
女人伸手揉了揉眉心,独自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起来:“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没有收到消息。该不会是因为那时候父兄们都在汤沐邑,便觉得可以不用单独和我说了吧。可那边儿没消息,我这里头也不好收尾。周太祝已经催了几回,说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啧……再等不到消息,就要你再帮我跑一趟了。”
“太后说得是长帝姬一事么?只要是太后的吩咐,不论赴汤蹈火,奴都在所不辞。”画扇忙不迭表忠心,却不明白她所言何事,“只是……太后说得,奴不太明白。是出了什么差错么?不可能呀,陛下准备了多久,您就筹备了多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哪儿有黄雀失手的道理呀。”
“自然不会失手,只不过我安排的一个人与我失联了。说好的事成之后给我回信,可到现在都没有兑现。我只是担心,送信中间遇到了什么差错。”
“……啊!是什么人?奴除了几个与您同舟共济的臣子宦官以外,并没有收到其他任何的信啊。”
楚文姜扬扬手,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你只负责和前朝通信,不知道这些是自然。我和你说这个,其实正有拜托你的意思。回去之后的几日里,四处打听打听,问问有没有人见一只鸟儿,体型偏大,羽毛是灰色的,红嘴,头上有一点白,生得有些古怪。叫起来的声音又像鸽子,只不过嗓音要喑哑一些。也不必太寻根究底,没有就罢了,有,一定要来告诉我。”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在空寂的夜中,有喑哑的鸟鸣:咕咕……咕咕……
画扇一愣,楚文姜已经站了起来,驾轻就熟地去屏风拿了一条红披帛搭在手上,将一边窗子打开,将一只手臂伸了出去。鸟鸣声渐渐清晰,隐约看见有灰色的翅膀扑腾了两下,落到了红纱上。太后轻轻摸摸它,从爪子上取下来了信筒,振臂送它走了。
太后站在窗前,将信筒中的纸打开。借着微弱烛光一看,上面没有字,只是寥寥勾了几笔,是一个图腾。她认出这个符号——晋人的图腾,鹰。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掀起了浪潮般的疑惑不安,这是原先计划中没有的,怎么无端的出现了。难道……
她沉默了很久,做出了一个结论:“燕纯钧没死。”
到底是不能出宫,即便样样安排的事无巨细,也难免会出什么预料不到的差错。只是不应该……不应该!换谁都有可能失手,可这次去的是那个人啊。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怎么能从那重重包围的佛殿中逃走?难不成长了翅膀么!楚文姜冷着脸,将信也烧了,再一次坐了回去,只是这次的脸色要阴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