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宫中斗了这么多年,胜败生死都看透了。燕纯钧没死,于她来说并不算一个坏透顶的消息。毕竟,遗臭万年的死去,永世不能翻身;身败名裂的苟活,终不见天日,两者比较也不能分出个高下。燕纯钧生性软弱,即便勉强逃过一时,也不会坚持太久。何况,自己现在收到了信,就证明那个人一直跟着她。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静下来心来梳理,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毕竟比起远在天边的家仇私恨,眼下还是和幼帝博弈要紧。为了等消息,她已经放掉了太多的东西,若是现在再不着手反击,只怕真要被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按死了。
“你靠过来。”她起身,茜红色的寝衣曳地,像是一条赤狐的尾巴般妖娆。画扇连忙将案上的图样收起,跟了上去。“再替我准备一套宫女的衣裳,三日后,叫丞相设法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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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冬变换无常,才晴了半日,便落下雪来。纯钧低估了北地的严寒,在梅林中磨蹭了几刻钟,回来时带着半箢箕的花和一身寒气,夜里便病倒了。
好在那时赶上田知远得闲,亲自请了医者诊治,灌了几碗汤药,折腾了好些日子,烧总是反反复复,说是她底子太弱,只能卧在床上静养。不巧赶上南城暴雪,年关将近的当口,赵夙仍是要走,临行前特地来瞧了瞧纯钧,只是那时她且还迷迷瞪瞪着,胡乱应了几声,又因为病热昏睡过去。
到了半夜时又醒了,只觉得口干舌燥的厉害,唤了半天,才有人进来。月色很亮,透过窗落在帐幔上,影影绰绰。来人不是红绡绿玉中任何一个,气息陌生,带着一身风雪,而且……像是个男人。纯钧又累又倦,眼皮好像有千斤重,哼哼两声,费力拾起眼打量对方:光影间,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逐渐靠了过来,他的睫毛很长,眸子是不掺一丝杂质的黑色,带着一眼望不到底的缱绻。
她看着他的眼,莫名心中咯噔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你……你是谁?”
“我不是谁。”他扶她起来喝水,声音放得很轻,温柔而刻意,“白日里你才见过我,忘了么?”
“……什么?我,我不记得了。”
纯钧喝了两口水,觉得舒服多了,这才有力气回忆起白日里的情形。依稀记得先生来看望自己,还带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和田知远说了些什么,先生便走了,然后留下了那个面生的。她恍然大悟,转过脸与他四目相交,半晌思绪才跟上身体,说了句:“是你呀。”之后就没了声响。
没过一会,均匀又绵密的呼吸声便传了过来——原来是又睡了。
长帝姬一夜好梦,巳时才悠悠醒过来。红绡绿玉过来服侍她洗漱,用过了药汤,已经比开始的时候精神多了。躺着听了会儿溯风萧瑟,觉得有些闷烦,便自行换了衣裳起来。没人看管,她也不对自己上心,赤着足在屋子中来回晃悠,走了两圈,猛地念起前夜的事情,竟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了。
“谷儿,起了么?”正想着,门被叩了两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来瞧瞧你,若是还不好,我再换个医者来给你看。”
纯钧过去开门,还没看清人,就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咳嗽连连,忙到了一边。锦衣公子跟着进来,一把把门关上,呵一口气,吐出来的还是白雾。一边将斗篷解下,一边道:“这几日风雪不小,让红绡绿玉把窗户都关严实了,免得又招了寒气。你这身子骨儿,捏一把都碎了,自己也要当心些。”他跟着她往里走,看到熏炉边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都是些干花,甫一走近,便闻到了梅香。
她拿小炉煮茶,斜斜倚在凭几上,慢条斯理道:“她们两个这几日为了照顾我,几乎眼都没合过,我瞧她们太累,就要她们睡去了。早上喝过了药,不烧,身子也不觉得难受,应当是好了七八分。”
“嗯……瞧着气色还行。昨儿先生看过你,私底下将我好一顿骂,我想了一夜,也觉得有些对你不住,便想着过来看看你。毕竟你来这儿住了俩月,都没点卯过几次。”田知远瞧瞧屋子四处的摆设,手也不闲着,去拨弄篮子里的干花,“左右无事,咱们也说说闲话。对了,你觉得那个莫襄如何?”
“谁?”她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不由得脱口而出,“昨夜那个么?”
田知远一口茶呛住,瞪大了眼睛瞧她:“昨夜?!怎么回事?他怎么了?做什么了?”
“我昨夜渴了,唤不来人,然后他过来送水……我见他面生,问他是谁,他便说他是先生留下的人。那时候我且晕着,都分不清是梦是真,也没放在心上。听你这样说,原来还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纯钧便说,还好心替手绢给他。田知远顺了两口气,觉得好气又好笑,问她道:“冷不丁的见了生人,不怕么?换了我是你,早都一个猛子起来了。你是姑娘,再不济也叫两声儿吧,不然悄没声息的,若是坏人呢?”
听他这样一说,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道:“从前在宫中住惯了,没想过这么多,只当做来得是寺人。”
田知远再一次呛住,顿时觉得坐如针毡,忍不住问她:“你觉着我是么?”
“你又不照顾我,自然不是了。”纯钧很有自己的道理,这样回他,想起昨夜那个人,便又问道,“那人是先生送来的么?为什么?我……我记得你们在我边上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又不记得了。他叫什么来着……唔,好像是,莫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