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平常人来说,市井都是日复一日都要面对的乏味景色,可是对于前十四年来只见过红墙琉璃的纯钧来说,每一眼都新奇无比。一开始她还能照着名帖分辨地址,保持着长帝姬该有的风度,但是很快就沦陷在繁华喧闹的烟云相连之中。
街市的繁华,在画纸上能呈现出来的部分不过尔尔。从街头至巷尾,一路鳞次栉比,琳琅满目:丝业、钱庄、酒肆、铁行、肉铺、书店、酒楼……见过的没见过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应接不暇,应有尽有。也不知赶上了什么日子,街上热闹非凡,不光是四方立邸,八方奇珍尽积集于此,街头还多出不少临时摊铺和杂耍艺人,没人惧着风雪盈城,脸上笑逐颜开,个个都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两个垂髫小儿,其中一个手中拿着糖糕,脸蛋酡红,奶声奶气的唱了起来:“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另一个拿着糖葫芦,接道:“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两个人十分要好,边唱边玩,不亦乐乎。
纯钧在一边看着笑,忽然恍然大悟:“晋人的小年在廿三,我竟然忘了。”她原本还想错开这日,不曾想地域有差,习俗不同,竟然歪打正着的撞上了。看着现在这人山人海的样子,只怕医馆里也不会清静多少。她怕麻烦,也怕人多,一时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
她还在举棋不定,一只手忽然被牵了起来。愕然的抬起头,莫襄只是将她往里护了护,正好避过一辆马车。心有余悸之时,又听到他道:“你跟着我走吧,街上人多,当心走散。”他说着,将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名帖给我。”纯钧愣了愣,还是听话地将名帖递给了他。
莫襄看了看,便带着她挤进了人潮。
和春堂的在尽头,在热闹这么多的时候走过去,阻拦得不仅仅是人流。纯钧见什么都稀奇,虽然没有明说,但看到什么都要停一停,进度相当缓慢。往里头走了不久,就看见有小贩扛着稻草桩子,大着嗓门吆喝,即便现在拥挤的人潮中也相当有穿透力:“芦冰糖,蜜嘞糖葫芦……”她停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莫襄,没有说话,但是眼神足以说明了内心的想法。
她的眼睛漂亮,是少见的琥珀色,比中原汉人的眸子要凛冽澄澈,所以在情绪的表达上要格外动人。其实纯钧并不算孩子了,可按经历来说,这样的天真烂漫又是理所当然。短暂的抉择之后,莫襄选择没立场的带她过去买——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也不着急这一两日。
顶好的山楂,大小匀称,六七个串成一串,裹了海棠果和豆沙,蘸上糖浆,再洒一把芝麻,比发鬓上的鸽血石还要讨姑娘的喜欢。长帝姬不习惯便走边吃,随便找了个卖茶的地方坐着,又要了碗甘草热茶,索性歇下了。燕人最讲究礼教,寝不言食不语,就算是冰糖葫芦,也要循规蹈矩的吃。
对于这位长帝姬,莫襄觉得自己有用之不尽的有耐心。他也不说话,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摆弄肘下的几支袖箭。忽然,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在街上,别弄这些,要人看见了多不好。”纯钧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茶,转而和他拉起家常来,“你从前跟过的主子都是什么样的?你这种影卫,应该也算不上下人,也不知道要你住在那儿算不算合适。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只管和我说。”
谁又能想到,尊贵无双的燕国长帝姬,用几个铜板就能买到她的欢心呢。一串糖葫芦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会端着小脸摆架子,甚至还有了聊天的闲心。莫襄把袖箭放回去,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很残忍的打破了她的天真幻想:“我不救人,只杀人。”
料想的到,纯钧曾听幼帝提起过一些,知道这些人做得都是以命换命的事情,听他这样直言不讳,竟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她点了点头,又道:“那估计也是从前了,你既然跟着我,恐怕再没机会做老营生了。”市井间的甘草茶用料简陋,喝了两口,从舌根反上来一股涩味,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忙拉着莫襄起来,“我们走吧。”刚才的话题不了了之。
莫襄往桌子上扔了些碎银,和她重新上路。和春堂算是镐京中响当当的医馆,招牌做得很亮眼,很容易就在一众牌匾中看见了那块金字招牌。和料想的一样,都怕年间医馆休息,都赶在这时候来了,门口排起长龙一样的队。纯钧看傻了,还是经过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带了公子府的腰牌,找了个医馆的人待为转交,等了一时,便有人来请。
跟着进到内堂,有个小诊间,江采芙正在整理档书。她穿着丁香色绸衣,打扮清爽素净,鬓上别了支赤金嵌宝的簪子,腕上戴了一对玉镯,再无其他。拿笔在纸上写了两句,一抬眼看见纯钧站在门口,便对她招了招手:“姑娘来了。”她坐下来,将药枕摆好,“药可有按时吃?”
“都照着娘子的吩咐,八珍丸一日一服,那几副汤药每隔两日,轮流着喝。”
诊了一时,江采芙才点了点头,说身子已经大好了,转而去拿纸笔写方子:“你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不宜大补,我另开两副方子,从两日一服改成五日一服。另外平日里饮□□细些,多吃些益气补血的。我听公子说姑娘双七,该是来葵水的年纪,趁早将身子养好,到时候也少吃些苦头。”
“……好。”纯钧丧母的时候还没到年岁,后来失势,服侍的人也不尽心,这还是初次听到这方面嘱咐,心头一暖,竟然觉得十分感动。
正说着话,从里间打帘出来一个领着大摞药包的小厮,像二人打了招呼,便问道:“江小娘子,您要的这些药材凑齐了,然后还准备了几件冬衣和棉被,主母还贴了几吊钱。趁着今儿天晴,我多跑一趟,送给空尘大师傅和静一小师傅吧。不然过两天冷下来再去,也都迟了。”
江采芙点头说行,又嘱咐道:“前几日就应该送过去了,拖拉到现在。你去是叫几个人和你一起,将东西摆好了放在板车上。不然你们一个个儿粗手笨脚的,药材都是金贵东西,没得在路上弄坏了。”
那小厮应了一声,带着东西麻利走了。纯钧听到那两个名字,觉得心头一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江家姐姐,你们说的那两位师傅,是什么人?”
“你说空尘和静一么?原是两个燕国的和尚,不过后来寺庙没了,里面的人就都散了。他们两个师叔师侄,又都懂得医术,索性当了赤脚行医,云游四方。他们刚来镐京不久,就帮着医了不少穷苦百姓,不收诊金,日子过得拮据的很。我爹听说了这事,便要娘和我去帮一帮。镐京的冬天严寒,我们本地的习以为常,可那他们初来乍到,怕熬不下去。前些日子送了些炭火和银钱,这几日又添置了些别的,起码要人过得好年。”
纯钧听得认真,跟着点了头:“原来是这样……那,这是件好事儿。对了……算了,没什么。”她将话噎回去,独自笑笑,将药方放见了袖中,“多谢姐姐,那我就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