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在青楼的时候,也曾服侍过楼里的姑娘沐浴,她也时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洗澡,光溜溜的身子看多了早已见怪不怪,然而此刻面对着不着寸缕的满江雪,她竟有些莫名的不敢直视。
像是雪夜中垂落在稍头的一朵清艳梨花,满江雪乌发披散,容颜在水雾中有些朦胧,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杨柳细腰,婀娜多姿,满身都是晃眼的雪白,这般坦诚相对下,更觉她冰清玉洁,美不胜收,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无声的亵渎。
见尹秋眼神躲闪,又无动作,满江雪朝尹秋走来,问:“发什么愣?”
她就这么直白地立在自己身前,尹秋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这才磨磨蹭蹭地脱起衣裳来。
满江雪先一步入了池水,靠坐在池边,水平线恰好齐平在她胸口,只露出双肩与如玉的脖颈,遮去了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春光。
尹秋脱完了衣裳,垂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躯,再联想到方才满江雪的模样,她竟生出一股荒唐的自惭形秽来。
尹秋自小吃不饱穿不暖,长期饿肚子,所以发育得较迟,十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可她看起来却仿佛一根豆芽菜,又瘦又干瘪,身量比起同龄人也要矮上许多,其实不太像是十岁的孩子。
因着外貌的缘故,在进入寻春院前,人贩子将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样,买她的人见了她也不觉有疑,回到家给她洗澡时才发觉她是女孩,气得火冒三丈。
尹秋胡思乱想着,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忽然传来:“还不进来?”
发觉满江雪正在看着自己,尹秋与她对视一眼,十万个不自在,赶紧“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去。
她这举动震的汤池狠狠晃荡起来,惊起不少水花,扑了满江雪一脸,满江雪以为她是闹着玩,也不生气,只唤尹秋到她身边去。
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尹秋靠近满江雪,习惯性地就朝她身上贴了过去,肌肤相触间,感受到满江雪的柔软与体温,尹秋心道这样仿佛有些太亲密了,便又默默从她身上离远了些。
满江雪却又将她一把拉了回来,说:“跑什么,辫子拆了给你洗洗头发。”
尹秋端端正正地坐着,满江雪取下红绳拆了她的辫子,又拿过池边的木梳给她梳理了一下,随后又拿来一个小小的木瓢舀水,把她的头发淋湿,最后便用手指沾了些皂角粉,给她洗起头来。
她动作很轻柔,也很耐心,在那清新的皂角香气中,尹秋想起以前的日子,从没有人这样体贴地照顾过她,她更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进入青楼后,有个老婆子专给她们这些打杂工的年幼女孩洗澡,那老婆子留着两手长长的指甲,又尖又利,下起手来狠得不得了,每次洗完身上都是一道道红印子,破皮是常有的事。
老婆子很凶,也不耐烦,洗的重了还不准哭,谁要敢哭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扇过来,打的人头晕目眩,尹秋起初不知道她的厉害,被她挠得直躲,后来挨了几次耳光就不敢了,再疼也是咬牙忍着,绝不吭声。
而满江雪的手指轻轻揉搓着尹秋的发,不仅不疼,还很舒服,且还有些痒。
尹秋想动,可那老婆子留给她的阴影还在,已然成了习惯,便忍着痒意不敢动弹。
“怎么了?”满江雪注意到她的僵硬,问道。
“没怎么。”尹秋说。
“是不是弄疼你了?”满江雪将动作放得更轻了。
“不是疼……是痒。”尹秋终于忍不住缩了下头。
满江雪笑了起来,说:“忍一忍,很快就洗好了。”
得到了安抚,又心知她肯定不会责怪自己,尹秋渐渐放得轻松了,被满江雪的手弄得咯咯笑,同她玩闹起来,也捧水去浇湿满江雪的发,等尹秋的小脑袋洗干净后,满江雪的长发已经湿透了。
“淘气。”满江雪说。
尹秋从她手里接过木瓢,说:“我也给你洗罢。”
满江雪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水,说:“你会么?”
“当然会了,”尹秋扶住满江雪的双肩,示意她背对自己,说,“我以前在楼里的时候,有个姑娘可怜我,把我从灶房要到身边服侍,我那会儿就总替她沐浴。”
“她对你很好么?”满江雪微微侧着脸,长睫沾了两粒水珠。
“她是楼里对我最好的人了,可惜后来死了。”
“怎么死的?”
“陪客的时候惹客人不高兴了,就被杀了。”
“你当时在场?”满江雪沉默须臾才说。
尹秋熟练地揉搓着满江雪的发,说:“在的。”
“那后来呢?”满江雪又问。
“后来她的尸首被丢去了荒山喂野狗,”尹秋的声音沉下来,“那个客人据说是官家出身,有权有势,没人惹得起,赔了老板一些钱,也就过去了。”
小小年纪便已看过世间炎凉,也不知她从前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师姐当初没有走……
满江雪在心中暗叹一声,说:“苦尽甘来,等到了云华宫,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尹秋顿了顿,若有所思:“云华宫或许不会有,可别的地方总是会有的。”
满江雪转过头看着她。
尹秋弯了弯眼睛,笑着说:“等我学会了功夫,就要像那些故事里的大侠一样,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稚子童真,天性纯善,说出来的话含着成年人少有的肺腑真心。
满江雪面露欣慰,摸摸她的头:“那你一定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永远保留这颗赤子之心。”
尹秋郑重点头:“我一定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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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完毕,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院中各个角落都点着烛灯,屋舍楼宇也四处张挂着灯笼,夜雪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下来,在那些昏昏烛光中打着旋,像是春风吹拂而来的片片柳絮,又像是夏夜的山谷里,零散飞过的蒲公英种子。
“今年的雪,好像总也下不完。”尹秋站在汤房外,看着漫天的雪花。
满江雪站在她身侧,也同她一起抬起头来。
刚沐完浴,浑身暖烘烘的,即便立在这飞扬的絮雪中也不觉寒冷,两人都穿着相似的雪白衫裙,光影朦胧间,一大一小静静观赏雪景,谁也没有再说话,两人的表情都是宁静的,带着些许连本人也不自觉的浅浅笑意。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尹秋在这茫茫暮雪中,想起了以往度过的那些冬日。
那时的尹秋只觉每一个冬夜都是那般的漫长,偶尔夜半时分被冻醒,周身冷寂,无人依靠,心里便想着,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走远?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挨饿受冻,不必心惊胆战,也不必发愁生计,过去的时光里她无心赏雪,此刻却能这样静谧无声地留心雪色,这样的转变,是从前的尹秋想都不敢想的。
但就这么发生了,而改变她凄迷生活的人,眼下也正与她一起,看着这风雪互相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