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雪立在沉星殿前,抬头看着夜空之?上的明月。
寒风卷着霜气而来?,擦过周身,牵动她雪白轻柔的裙角,在空中荡开优美的弧度。
宫里各处都张挂着彩灯与红绸,一片喜庆,远远的,还能听见?其他峰脉传来?遥远而缥缈的欢笑声,唯有惊月峰不曾装点一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周身尽覆寒霜,大殿没有点灯,只有廊下飘着几盏孤零零的昏黄灯笼,那灯光映在满江雪挺立的背影上,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冷清。
她已在此?地站了多时。
一名暗卫弟子自?林间?飞落而来?,犹疑着开口道:“师叔,掌门请您去一趟明光殿,年?夜饭已准备好,就等您入席了。”
满江雪没有回话。
她看着那弯月,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明媚动人的笑脸,沈曼冬挺着大肚子,一路从山下行来?惊月峰,气喘吁吁地对她说:“师妹,大婚之?日你?公务繁忙未曾到场,下月初我就该生产了,那天你?总该来?看看我罢?”
画面倏地变换,如意堂燃起了熊熊大火,沈曼冬一身血衣,执剑立在火势中央,神情绝望又落寞,她嘴唇噙动,却什么也没说。
可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表露着——你?还是来?了,可你?来?的太迟了。
下一刻,眼前又换了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尹秋欢欢喜喜地扑在她怀里,说:“师叔放心,这次我一定会拿个好名次,和师叔一起过个好年?。”
两张相似的容颜不断在脑海中更替着,满江雪紧紧皱着眉头,目光深远又莫测。
“师叔?”那暗卫弟子看着她,有些迟疑,“您若不想去,弟子这就去跟掌门说一声。”
满江雪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收回了繁重的思绪,回道:“不必,我这就过去,你?们也都下去休息罢,今夜不必轮值了。”
那暗卫弟子打量她一阵,想说些宽慰的话语,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退了下去。
大年?初一,本该是个好日子,可尹秋被?紫薇教劫走,至今还不知她情况如何,满江雪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茶饭不思。
那日她一路从弟子院毫不停歇追下山去,途中始终没能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到了上元城外,守城弟子们跟着她漫山遍野地找,最后只找到了中毒受伤的季晚疏。
季晚疏那时已因着毒素产生了幻觉,问她什么也得不到回应,只是嘴里说着些含糊不清的梦呓,她精神错乱,六亲不认,还将满江雪误以为是温朝雨,缠着她打了一场,最后精疲力竭,被?毒性冲昏了头,晕了两天两夜也没醒。
被?季晚疏这么一耽搁,追人也来?不及了,满江雪虽然有心继续追赶,但叶芝兰很快带了谢宜君的口信赶到林子里,叫满江雪不必再追,先回宫商量对策。
而直到方?才那暗卫弟子传话之?前,谢宜君也因着季晚疏的毒没能与她好好谈一场。
这就彻底断绝了追回尹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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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明光殿时,谢宜君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一见?满江雪的身影出现在殿外,谢宜君便赶紧吩咐弟子将饭菜传来?,还备了不少温酒。
“可算来?了,菜都热了好些遍,快坐罢。”
满江雪入了座,看着那些一一传上来?的佳肴,兴味索然。
她鲜少沾酒,这会儿却是接过了谢宜君递来?的酒盏,微抿了一口。
“先吃点东西再谈,”谢宜君主动布了菜,挑着鱼刺说,“天塌了都有人顶着,万事不急在这一时,你?这两天颗粒未沾,要谈正事也得先给我把饭吃了。”
满江雪丁点胃口也无,她连筷子都不想取。
叶芝兰在外头关了殿门,没有入内同坐,隔绝了寒风,这大殿里里外外都没什么人,不仅感受不到什么节日气氛,反倒叫人觉得冷冷清清。
目光落在那满桌菜肴上,满江雪一眼就认出了哪些是尹秋爱吃的。
糖醋排骨,清蒸蛋羹,莲藕馅儿的饺子,还有尹秋最爱的红豆汤。
尹秋若是在,她一定会把所有菜先夹给满江雪,等满江雪都尝过了,她才会动筷子。
如果?没有出意外,这一桌年?夜饭,该是她们两人一起吃才对。
过往在宫里过的每一个年?,谢宜君都会大摆宴席,请各峰长老?堂内共聚,把酒言欢,而满江雪每一次都只是来?这里走个过场,再独自?回到惊月峰去。
她也不是头一回一个人过年?了,可今年?,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叫她难以静心。
轩窗半掩着,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看见?那地方?缭绕着轻柔的青烟,就像尹秋在风里舞剑时,飞扬起伏的发丝。
满江雪看着那烟雾,想起在桑榆山初次见?到尹秋时,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长睫下的一双眼睛映着微弱的烛光。
也不知那孩子在紫薇教如何了,可有饱饭吃,可有热茶喝?
亦不知她住的地方?好不好,冷不冷,夜里又有没有厚实的被?子盖?
一个人身处陌生的环境,她能不能睡得好?怕是又要做噩梦,夜深人静时缩成一团,两眼都要哭得肿起来?。
满江雪越想越心乱,眉头皱得更深了。
谢宜君见?她这罕见?的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
自?从十年?前如意门突遭横祸,沈曼冬消失无踪,谢宜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满江雪有这样?沉闷愁郁的时候了。
谢宜君入宫早,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徒弟,她算是看着满江雪长大的,在所有师姐妹当中,满江雪是最低调也是最不可忽视的一个。
她性情寡淡,不像温朝雨那般喜爱说笑,也不像沈曼冬那样?活泼跳脱,她永远都是冷静而理智的,该抛头露面时绝不胆怯内敛,该谨慎小心时也绝不乱了分寸,说起来?,满江雪是几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师妹,可她这些年?来?,却担任了一个年?长者的角色,默默在背后护着师姐们,也护着云华宫。
她甚至放弃了云游四海的心愿,甘心敛尽锋芒辅佐谢宜君,只为了履行师父临终前的请求。
这样?一个自?来?云淡风轻、仿佛不受世间?种种纷扰的人,如今却为了个孩子坐立难安,这是谢宜君远远没能料到的。
她实在没有料到,满江雪竟会把沈曼冬的女儿看得这般重要。
毕竟谢宜君对沈曼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实际上,她对旁人也没有上过什么心。
不过谢宜君倒也能理解,当年?满江雪入宫,是沈曼冬和师父亲自?下山接的她,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沈曼冬对满江雪倾其所有,无微不至,把她当做亲生妹妹般疼爱,满江雪不喜人情往来?,唯独对沈曼冬笑脸相迎,事事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