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十二年四月丙午日,一代名将纪延年溘然长逝。至此,风雨飘摇的大周王朝赖以威慑四夷的最后一柄利器猝然化为齑粉,歌舞升平的长安城连降三日暴雨,似乎在替犹自活在美梦中的统治者们哀悼他们的前路多舛。
大漠上的匈奴人倒是整整庆祝了三日。
王帐里终于又回荡起了伊丹单于肆无忌惮的笑声,自从又一次被纪延年打得狼狈逃窜后,他脸上的阴云就再也没有消散过。王帐中人人自危,生怕做错什么,惹得这位暴躁的单于迁怒到自己身上。
伊丹同纪延年死磕了半辈子,一次也没打赢过--就算纪延年英雄迟暮,大周国力衰微,他依旧没能讨到半分好处。听闻宿敌的死讯,伊丹心中既畅快万分,又遗憾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战胜大漠以南那个不败的神话了。
匈奴人杀牛宰羊,庆祝纪延年之死;单于王帐里的将军谋士们,却在酝酿着又一场战争。
长安西郊,长祚宫。
赵承的脸和窗外的天色一样阴沉。两天前,他从纪府回来后,便再没有露出过笑容。太傅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先生深重的绝望,太医令在提到蛇时那副意有所指的表情……其实根本用不着章存提醒,赵承早在第一眼看到纪延年手上的伤口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蛇?赵承冷笑了一声,一条生长在南疆的蛇,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关中来?可是,害死先生的会是谁呢?中山王?齐王?皇后?
好像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动机,可每个人却又不必非得冒那么大的风险。
赵承看了看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有些发愁地在殿内踱了几圈。尘埃落定,纪延年回到了长安,多活了几个月,却,始终没法逃脱意外身死的命运。那么,他的长卿呢?
纪桓此时正跪在父亲的灵堂里,神情呆滞。这几日,未央宫已遣人来过一趟,纪延年的一些好友也陆陆续续冒着大雨前来吊唁过了。纪桓机械地接待着每一个人,累得心力交瘁也只能勉强做到不失礼。而唯一的好处,就是巨大的悲伤被稍稍冲淡了一点。
“阿翁……”纪桓拜伏在地,把头深深埋进麻衣宽大的袖子上,哽咽出声。
灵堂的门吱呀响了一声,纪桓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轻,但是异常清晰。
纪桓霍然直起身体,头也不回地用一种冷硬的语气说道:“出去,我说过这里不必伺候!”
来人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纪桓身后,还得寸进尺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纪桓正准备斥责这无礼的奴仆,却在回过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
“世父……”许久,纪桓才喃喃叫道。
这人正是纪延年长兄纪平,纪桓上次见到他时,应当还是……十几年前。
说来安阳定侯当真是说一不二,乃至在他过世多年后,纪家都没有一个人敢同纪延年来往。也不知道这次世父来父亲灵前吊唁,会不会把大父气得活过来。
纪平叹了口气,给纪延年上了柱香,突兀地说道:“阿桓,待此间事了,便带如意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纪桓惊愕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向纪平。
纪平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朝中的太平日子……大概没几天了。我的身体恐怕支持不了太久,纪家势大,可惜后继无人。阿桓,我怕我一旦不在,就再没人保得住你们父子了。”
说罢,纪平俯下身,拍了拍纪桓的后背。而后他最后看了纪延年的灵位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灵堂。
纪桓脸色复杂地望着纪平的背影,脑海里回荡的只有他最后的那一句:“今上的病,恐怕也就今年了。”
纪延年过世三天后,长安暴雨终于停了,而纪桓也终于支撑不住,半夜里直接在灵堂睡了过去。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世父的殷切,纪后的庄严,赵承的胡搅蛮缠,最后是父亲肃穆的脸,一遍遍对他说着临终时的嘱托:“照顾好常山王,阿翁看着你呢!”
“阿翁!”纪桓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纪延年的衣角,却险些栽在地上。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灵堂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风吹得帷幕微微翕动,东方露出了久违的霞光。
今日来吊唁的人,怕是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