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年多下来,见她默默无闻,除写生外出,从不与任何人来往,也有好事者欲主动示好,都落了顾西章刚吃过的闭门羹。
久而久之,便由她去了。
直到前几日忽闻艺学出现在火事现场,才突然又进了众人视线。
顾西章把木桶交给禹温故提着,自个儿负手闲庭散步似的一派悠哉。
她耳聪目明,小艺学端详的动静虽不明显,倒是有迹可循,三两次歪头抬眼,便教顾西章心下了然。
第五灵筠并不似她初次见面时以为的那般好欺负,莫不是心中有本账册,谁人好谁人坏,事无巨细俱写明白了,要往画上增添。
兀自编排了艺学画小人戳小人的场景,顾西章忍不住嗤笑:人小鬼大。
到内院,顾西章寻了东南隅石椅坐下,让禹温故去找人把肉羹热了,见第五艺学笔笔直站在碎石路上,小脸上已是遮不住的忧愁。
顾西章清清嗓子,颜色和缓,唤了声“灵筠”。
她也是姑娘,平时为了撑出气势而刻意压低的声音收回原形,娓娓一声带着平生不多见的温润,迎着光,松散发丝乖顺地垂在耳侧,轮廓也随之柔和。
她指着身侧刚移过来的石凳:“来姐姐这儿。”
小艺学与顾西章视线平行,直直望着她定了一时,顾西章维持神色不变,眼神愈发温柔。小艺学头一低,提起下摆踩着碎步过来。
约是为了外出方便,第五艺学今日着的是束袖口的浅绿旋袄,外罩过膝的深青褙子,腰间系了条二指宽的银边同色的腰带,前面还算齐整,后面约是看不到,歪歪斜斜。
非是金陵城寻常女童的打扮,倒有些像哪家不得疼爱的顽劣男童。
禹温故说艺学府的保母做不长久,进府这么久没见下人来奉茶,足见府内仆从人心涣散。又想起亲兵汇报,说是连小厮都能欺负到头上来,放任她东跑西跑,端是无依无靠懈怠于她么?
再如何了不得,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眼看着小艺学两脚离地悬在石凳上,局促不安地搓弄衣衫,那片衣衫快被她揉出裂痕,顾西章不自觉生了怒意。
“来人!”
怒喝声把才对尉官有所改观的小艺学吓得跳下凳来,却是东西无措,不知往哪里逃。
顾西章伸手将她拦在臂弯:“莫要怕,不是吵你。”
说着,去看那双好似四季长流不老泉的眼睛。
小人果然眼圈泛红,眼内盈出莹莹水润。
“莫哭,哭了人家当你好欺负,你越哭,人家欺你越狠。”
小人困惑极了,眨巴着一双圆眼睛,两颗晶莹泪珠随之挂上了眼睫。
顾西章沉声问:“你想被欺负么?”
小人用袖子擦着眼,连连摇头,摇散了眼内的红丝和水光,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琉璃眸——白是透青的白,黑如着墨的黑,放在一张还没来得及染上颜料的脸蛋上,实为画龙点睛,人从画中来。
她想到了什么,但想不出怎么说,于是望着尉官,细细地吸气,长长地出气。
顾西章问:“你怕我么?”
小人目光点在她空荡荡的腰间,说:“不怕,我不怕你。”
不拖哭腔时,稚嫩的声音已称得上清亮。
顾西章笑:“好。”
三言两语间,游廊传来噔噔脚步声,是禹温故抱了两只碗和木桶来了。
“后厨老伙夫是个哑巴,小人便没让他过来。护院的家丁说掌院一早去寻新保母,所以无人照看。”
前些日子被卫尉寺的官爷训过,那骄纵婆婆也辞了工。
顾西章亲手执木勺给小人舀了碗羹,放在她手里:“吃吧。”
热过一次的肉羹鲜香不减,初冬的天气捧这么一碗,暖手又暖胃。小艺学起初端着,香气扑面而来,便不自觉地把碗往嘴边送。
她似乎还记着方才自己撂下的那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刚送一下,忙往回放,脸色恼恼的,又瞪顾西章,像是责备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出难题。
顾西章倾身,轻声问道:“一碗羹换一个问题,好不好?”
艺学歪头思索片刻,看羹面上结出层白膜,吞了口口水,重重点头。
顾西章捏一把她脑后的小鬏,笑道:“先吃吧。”
得顾尉官首肯,艺学手握调羹,一小勺一小勺吃下去,人小胃口也小。一碗羹尚未见底,见她偷偷去摸腹部。
饱了。
调羹底的一口吃干净,小艺学从袖中取出帕子抿过嘴角,小短腿在石凳上晃了两下,随即摆好。
“吃好了。”她仰望顾西章,“尉官请问。”
眼睛亮晶晶的,毫无惧意,丝毫寻不出方才困窘时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更像早熟的小大人。
第五艺学,不小,也不简单。
于是顾西章回以端正坐姿,“听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
艺学眨了眨眼。
“每天吃得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