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耿兴伟,虽说当了爹,年岁还年轻些,先前在隔壁听都头铿锵称道军巡铺铺兵,又见都头关切,愈发愧疚自责,脸上涕泪滂沱,硬是咬着胳臂止住情绪,而后以头抢地,匍匐不起。
“当日我家小儿出生,我听坊间老人说夜晚可能下雨,就……大意了,买了酒水小菜,执意……执意要兄弟们作陪……卞大哥尽心职守,我将酒送去门外,他还劝我别疏忽大意!都头!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窥了眼闷头不语的卞柱,又说:“但卞大哥接到坊民示警,立刻叫我们带水囊器具等出发。可是火势起得太快太快,实在……实在回天无力。”
耿兴伟脑门磕出鲜血长流,端是情真意切,悔恨莫及。
海纳川于心不忍,撕下衣袖给他,转身来问:“顾寺丞,我听说你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夜刘家一家三口为给儿子庆生,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才丧失逃命机会。要我看,分明是被人下了药!是人祸!”
海都头声如洪钟,说罢一拍桌案,又是一道闷雷——
“还有,你方才说邻人作证二更天起火,他莫不是二更天起解,看到有人从刘家小楼慌忙逃走。你休要混淆视听,浑水摸鱼,我且问你,邻人说得出是二更几点几刻?那逃窜的小人又说得出几点几刻?!”
在场众人皆是知晓火事案个中细节,闻言,面色几番变化。
临安来的第五艺学与此案有牵连,且牵涉颇深:她当天两次去了锣锅巷,甚至有邻居在火势大起前目击她离开。
少儿蒙昧无知,若被歹徒利用,充作滔天命案的刽子手,叫人如何向上方汇报,又如何处置?
韩岩此前查案为难,正是不愿让第五艺学进入案宗,日后呈报临安时惹了官家注意。顾寺丞把火事归咎于刘家存放易燃物品,军巡铺值守不力,他心道小兵出奇策,能转移开第五艺学,却没想海都头这么护犊子。
厅内寂静,众人各怀心思,顾西章却始终分出余暇,关注畏缩不语的卞柱。
此人眼皮浮动,耿兴伟说话时他看耿兴伟,海都头说话时则看海都头。方才脸颊肌肉抽动,莫不是在偷笑。
海都头将火事案从铺兵怠职扳回“小人有嫌”,也不见得意,问伙房要了酒,料理完耿兴伟额上的伤口,揪着袖子上的线头,问:“顾寺丞还有话说么?”
顾寺丞当然有话要说,可不凑巧,一小吏进门直奔老寺卿魏泽师座前,贴着他耳朵说了句话。
顾西章耳目极尖,听到了“小童自称第五艺学”,纹风不动的神色微起波澜。
倒是无人注意。
老寺卿没等小吏把话说全,当即撑着扶手艰难起立:“人家来都来了,快请人家进来呀,你们还拦着……你们是……你们是看我这把老骨头太轻了,镇不住你们这些猢狲孩儿,一天天的净骑到我头上给我找麻烦!”
可惜老骨头不轻,老寺卿努力了半晌,那松垮垮的肉终是坠着他一屁股坐回去,老寺卿大喘粗气,“寺丞,你速去迎接。”
顾寺丞这才移步出厅。身后还听韩岩问老寺卿:“是哪位大驾光临?”
过了厅内众人视野,顾西章陡然加快脚步,赶在通报的小吏之前到了廨院前院。
尚在影壁之后,便听到门前吵闹人声。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
一片嘈杂,近处一道细细人声脱群而出:“我有牌子,金陵城哪里都去得,你们别拦我了。”
第五艺学气息略微不匀,嗓音也听得出嘶哑,然而在鼎沸的人欢马叫中尤为清晰特别。
有差役不知是否有意逗她,问:“那你的牌子呢?”
小人急得呛咳:“牌子在府里,一会儿带来给你看嘛!”
那差役又道:“要不咱们这样好不,哥哥骑马带你回去,你带上牌子,哥哥再骑马带你回来,你就能进去了。”
“事情很急,我现在就要进去!”
小小人儿喊破了嗓,对百般拦阻的差役卫兵竟兴起智取之意——肩膀一缩,要从两人中钻过去。
她成功了一半。
全赖背后行箱做了拖累,将她卡在两差役之间。
小艺学被差役抓着行箱定在当场,甚是羞恼,脸蛋通红,紧紧闭着眼睛,挥起拳头反手想打开抓她的差役。再看鞋面、裙摆溅着泥点,手上也是墨迹斑斑,不知从哪个地方赶来,如此匆忙,足见是要紧事。
顾西章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画面,她喝令二人速速退开,同时疾步上前,一手一个,索性将围着小人的两名差役抓开来。
听到尉官的声音,灵筠眼圈一红,用力眨了眨,抬手拿衣袖蹭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尉官。”
顾尉官躬身:“艺学大人。”
通报的小吏紧赶慢赶过来了,冲差役喊:“寺卿吩咐了,认准第五艺学,以后艺学大人来,切莫拦着。”
差役看顾寺丞对小人如此恭敬有加,呆呆的,半天才答:“是。”
顾寺丞请艺学入廨院。
门前,差役和小吏碎碎叨念。
“她在屋檐下站了那么久,还当是哪家来看热闹的小孩儿。突然过来说自己是第五艺学,谁能信。”
“是的嘛。”
“话说回来,艺学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听说是画画的。”
“画画的好了不起哦。”
“……”
顾寺丞着使役送热水,在前院帮小艺学拭去眼角湿痕和手上墨迹。她倒想问小人进卫尉寺是为何事,可眼见她咬着嘴唇,视线定于一处,满脸苦思冥想,于是专心擦拭。
老寺卿、韩岩和海纳川择时机来迎接,艺学仍是心不在焉。
顾西章迹不可寻地抬起小艺学肘内,小人恍然回过神,深深望她一眼,轻声说:“尉官莫要为难。”
她起身展平衣摆,又拍拍衣袖,望着黑脸的海都头,端正小脸,说话掷地有声:“我知道起火时是二更几点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