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努力抑制,可她占据的这具月娘的身体,此刻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它突然有了记忆,有了想法,夏天觉得,如果不是双腿残废,她现在大概会跑上前抓住那个男人,一个拥抱,或是一个巴掌,然后再质问他,十八年来可曾想起过她?可曾像她这般念念不忘?
只是她不能。
夏天抬起左手压在右手上,心里安慰道:月娘,你想的我都明白。你要的,我终究会给你找个答案,了你心中遗憾。
身体渐渐恢复平静,抓在轮椅上的右手慢慢松开,最后摊在膝盖上。夏天仰起头,男人已经走到她前面,与刚才骂人的婆娘面对着面。然后,她听见身旁的大牛小声唤了一句“阮老爹”。
这人就是恶婆娘的男人?
世界真是太小了。恶人自有恶人收,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夏天对着他的背,他年轻的时候那样长相俊美,身材高大。可这些终究是敌不过时间这把杀猪刀。他胖了,虽没有想象中猪肉龙的脑满肥肠,大腹便便,可终究是不再俊美,穿着衣衫的身躯,略显臃肿,再没有当年的卓越风姿。
“你要闹尽管回家闹,这铺子还要开门做生意,你丢不丢人!”男人尽量压低了声音与自家的婆娘沟通,住着竹竿的手偶尔放松舒缓下力道。
夏天在人群最前面,离他夫妻俩不过两三米,能将他们的话悉数听进耳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你是怕我找到你的相好,把你的破鞋给伤了啊!”阮家婆娘是个暴脾气,一听自己男人在这么多人面前数落自己,尽管他压低了嗓音,可她依然很不爽。
要知道自打结婚起,他们阮家可是她说了算,连他们家老婆子都不敢说什么。
阮经文知道她又要因为自己一句话闹开了,未免冲突激化,他干脆低头不说话,拄着竹竿走到竹桌子前,戴了围裙拿起菜刀准备宰肉。今儿是初一,平时不舍得开荤的家庭都趁着今天来买点荤腥,而且这家铺子的猪肉新鲜有较劲还实惠,大家都喜欢来这里买。
这阮家,除了恶婆娘,阮老爹和阮老太太都是好人,在陈家村住了十年都不见他们跟谁红过脸。
人群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大家都拿了竹篮子来排队,大牛把夏天推到一边也排队去了。
阮经文从一开始就没注意到夏天,一个坐在轮椅上,皮肤黝黑相貌平平的老婆子自然不引人注目,就算注意到了,也未必认得。毕竟十年前在车站那次,月娘比现在还年轻些,他都没认出来,更何况是十年后的现在呢。
不过她会让他记起来的。有时候回忆是最好的武器。
“你个败家男人!”突然,那婆娘又叫喧起来,“她明明要两块钱的肉你却足足给她称了两块两毛,你是不是跟人家有一腿!”她原本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可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她男人面前捎首弄姿一下就得了两毛钱的便宜,她忍不了了。
夏天还以为是什么事儿,不过是两毛钱的小事儿,不过那时候的两毛可比21世纪值钱多了。
全场这么多人,再窝囊的男人也抵不过这一来二去的当众羞辱,所以阮经文把菜刀一甩,扯下围裙气愤地往外走。他心想,惹不起总躲得起,这铺子再这么下去可没法开了。
铺子外还排着十几米的长队,大家都等着买肉回家做晚饭,现在看见阮老爹撂下挑子坐在门槛上,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又不敢发威,纷纷议论,大多是出言指责恶婆娘的,不过没人敢大声说出来,只得窃窃私语。
“阮大娘,我们还等着买肉呢,您能不能消停消停让我们把肉买了再闹!”
夏天还在观察阮经文,却听见来自大牛的大嗓门,十八岁的儿子成天在地里干农活,力气大嗓门自然不小。
不过对于他又要惹事儿这件事,夏天这次不但不生气,反而举双手赞成。如果她有两条腿的话,还要把腿举起来。
“是呀,阮大娘,我们从隔壁村赶山路过来就冲着你家的肉新鲜实惠,现在阮老爹撂挑子不卖了,难道您卖给我们吗?”
夏天的潜台词是:你分得清楚猪身上不同部分的肉吗?
这阮大娘除了遇上自己男人的事儿不讲理外,也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她看见顾客都不高兴了,心想自家的生意要紧,可不能让这铺子的生计砸在自己手里,一大家子还靠着卖猪肉赚钱生活呢。
“卖完快点回家!”
阮经文见婆娘走了,心下轻松,眉头一下就舒开了。他起身走回案板前,应着顾客的需要给他们切猪身上的肉。
夏天观察了一下,他手边的秤砣根本用不着,看分量基本靠手掂,有个两三毛的误差在所难免,不过家里有着一只多愁敏感的母老虎,想必这十几年的生活过得不易。
夏天觉得,她是时候出现了。
“大牛啊,娘的手不知怎么抽经了,你快来帮我按按。”夏天眼见快轮到大牛买肉了,她提高嗓门喊,生怕正低头找钱的阮经文听不到。
不过人家不是聋子,注意力即刻随大伙儿齐刷刷地投过来。说实话,长这么大,夏天除了大学的时候在台上演讲之外,还没一下子被这么多人注视,短时间很难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