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一楼,高大粗壮的会凌阔步走来,粗厚的声音喊了一声三表妹,我的眼圈立刻红了,底气壮了不少。出了房子大门,没见会凌的车子,他向惠娴解释说,才从京城来,沾了太多的泥浆,怕弄脏了府内,故而停在铁门外。见不拘小节的会凌,拘谨至此,心底的忧虑又起。
辞别诗媛惠娴,会凌放缓平素的大步,领着我沿着化着雪湿漉漉的车道边慢行,行至无人处,他粗声低语道:“三表妹,你这次太冒失了,哪能挑着头到杨家闹事?杨家不是像你家和安家那样的人家,光说理是没有用的。这事成不成,全在当事人自己,你躲在背后出出主意就行,干嘛非得披挂上阵?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本指望会凌能帮自己,没想如此忌惮着杨家,我大失所望,委屈辩解道:“我是怕杨家以势压人,半点机会也不给,真上演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晚了。”
会凌回说:“难道三表妹能在他们身后跟上一辈子?有些事是别人替不来的,该自己走的路,还得自己走。如果还要靠三表妹替他们冲锋陷阵,那我是不看好他们,更别想让杨家认可。”
会凌最后一句话,惊醒了我这梦中人,有些事是替不来的,尤其是杨仲源这样真刀实枪干出来的,他只会佩服有真本事的人。“那诗媛和肖先生不会有事吧?”
“今天进了门,人命不会有,以后可难得说,你现在急也没用,到了保定,少不了看看白洋淀,咱们先去吃点野味,赏赏风景。”
我的腿脚一下僵住,会凌拖着我走出铁门,笑道:“放心,这么多面子搁在那儿,不会有什么大事。不然早把你们用枪赶出来了,还等到现在?”
过了马路,走到会凌吉普车前,会凌拉开后车门,请我上车。探进身,惊愕地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全身紧裹着黑呢斗篷,脸部深隐在斗篷软帽里。从我进来到坐定,那人一动不动,似如老僧入定,会凌也没介绍的意思,我压下疑惑转视车窗外,瞧着后移的督军府发愣。
督军府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后,会凌自前排副驾驶座扭过脸,笑道:“振中,别再装神弄鬼了,我三表妹才在杨家受了惊吓,再被你这一吓,吓出病来如何是好?”
熟悉亲切的笑声从帽中传出,随后软帽摘下,露出白皙细致的笑靥,“会凌兄,放心好了,我是你表妹的福星,有我在,百鬼都不敢来找她的麻烦。”
呆望着振中,虽狼狈时遇见他已成习惯,可听到福星二字,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落下。会凌见状,嘲笑起振中,“还福星呢,你看把我三表妹吓得哭成什么样了?”
振中耸耸肩,脸上挂起无奈,“我这个福星比较特别,每次必须在苏小姐哭泣时才能显灵。”
我听后破涕为笑,取出手帕擦去眼泪,“我的本事还真大,能把蓝少将军从北京城一下哭到保定来了。”
振中理理斗篷,戴上军帽,“你才知道,所以呀,拜托以后千万别随便乱哭,万一我在前线打仗,你一哭,三军夺帅岂不乱套了。”
会凌朗声大笑,“振中,咱俩虽是朋友,可到底分属不同派系,这么大的一个底泄给我,也不怕我居心叵测宣扬出去?”
振中冲会凌扬扬眉,“我有什么好怕,害怕的该是怀壁之人。你要宣扬出去,只怕你这孝顺儿子也没安宁日子过。”
听着他两人开心逗笑,我叹口气,“蓝少将军,再过一个月你也要当新郎官了,怎么就像没事人?诗媛愁得跟什么似的,不然我也不会行此险棋。大表哥,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会凌粗声说:“三表妹,你别冤枉了振中,今儿一早,我们还想着找你这个出了名的大才女讨教,听舅母说你到保定杨家来玩,振中立马拽出我,紧赶慢赶地跑来,把你拖出泥坑。”
直到此时,方发觉自己的疏忽,只顾着兴奋害怕,竟忘了会凌何以得知我在杨家,会这般清楚诗媛和赣清的事情。转视振中,他单手撑着车窗沿,托腮望着窗外,窗玻璃里,模糊映出平和的面孔。
我咽下冲到嘴边的感激之词,面做惭愧状,抱拳说道:“蓝少将军,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振中悠悠回过头,噙笑扫了我一眼,“你可知错?”
我敛手再拜,“知,其一,忘了满招损,其二,忘了好心亦会铸成大错。”
振中右手撑着下颌,颔首道:“嗯,孺子可教,还没糊涂到执迷不悟的程度,不然别说我这小小福星帮不了你,就是修罗大仙,亦是无能为力。”
我心生希望问道:“难道蓝少将军已有脱困的妙计?”
振中斜看着我,慢悠悠地回道:“妙计嘛,暂时没有,保住了名满京城的才女,还怕没妙计?”
这个振中,就是有气死人的本领,对他的感激之情,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我自嘲抚额低语道:“反正一个月后,入洞房的又不是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总是不长记性。”
振中但笑不语,复又望向窗外。会凌转过头笑呵呵说:“三表妹,依你的性子,这方面的记性大概是很难长的了,等会儿到了白洋淀,你又会是另一种心情和想法了。”
吃过午饭,吉普车长驱直入开到淀边。现已是二月下旬,茫茫大淀,还是一派肃杀的冬景。一望无际的白洋淀,覆盖着团团松融的冰雪,枯草残苇,被呼啸的狂风吹压,低低弯着腰身,惊起的寒鸦,三五成群,呱呱掠过阴霾密布的天空。
久违的天地相接,半球形的辽阔视野,勾起陈年的记忆。瞬间,思绪回到六年前,精灵似的群民群生,暴风雨前背诵高尔基海燕之歌的翩翩身影,在眼前飞舞,朗朗音色,在耳边飘旋……人的记忆总能在不经意间,将旧事挖掘出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感伤一番。
移步湖堤之上,遥望空中点点移动的黑影,不知它们可鸟瞰过在这素裹之下,自由游戈的生命?而在水中的鱼儿,可曾注目过上面苍茫之中,展翅翱翔的飞鸟?一瞬间的错过,错过的可能就是一生。
“三表妹,带你到白洋淀是让你放开眼量,怎么越看越愁呢?”会凌和振中人手提着一干□□,踏着稀泥大步行来,后面跟了三个背枪扛弹箱的卫兵。
“就是眼量放得太开,想起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来了。”
会凌颇感兴趣询问,“这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我扬头伸直手臂,平摊手掌,“永远没有交集的距离,可以是无穷远,也可以是无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