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卢太太身穿一件枣红色的大褂,同色长裙,鬓角戴着一朵红花,面容祥和,拿着梳子替我上头开脸。年近六旬的卢太太,是个全福人,她主动承担起我这边出嫁的一些重要事宜。
卢太太动作娴熟地将我的头发挽成盘形的发髻,用纱网套上,再簪一根笄,挑了几样金花玉珠之类头饰插上,用细线绞去脸上的汗毛,眉毛修整得弯弯细细,形如柳叶,再梳理鬓角上妆。
完工后,卢太太细瞧镜子里的我,模样儿颇为满意,对着陪在一旁的顾嬷嬷说:“你家姑娘这模样,真是没得挑,看了这多家的新娘子,长得这样齐整的不多见。”
顾嬷嬷忙大赞卢太太手巧福分高,说得卢太太喜笑颜开,乐呵呵地出去喝茶休息,吃出门酒。
我怔视镜中的面容,朱唇红粉,光鲜照人。可是眼里,却暗淡无光,少了神采,少了灵魂。曾幻想过嫁人的场面,雀跃,娇羞,欣喜……未料,牵手的人变了,心境亦变了,心如槁木,竟成出嫁时唯一的形容。
苦涩坐回床头,满眼充斥着红色,红色的嫁衣,红色的喜字,红色的搭布,红得锥心。总觉得,那些是梦泽的血染成。我背誓嫁人,对于执着的梦泽,会是怎样的打击?一定是心血成河,我的出嫁之路,踩的是他的血泊……
屋外热闹喧哗,我独个呆坐房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直到午时,紧密的锣鼓和鞭炮声传来,打断我的噩噩浑浑。顾嬷嬷领着一群人进来,喜兴地嚷道,说是男方的人到了,帮我戴上凤冠,带我到堂屋,与父母亲拜别。
站在门槛,双脚怎样也迈不动,顾嬷嬷冲旁人使个眼色,两个婆子将我架了出去。顾嬷嬷用劲扶着失魂的我,缓步走进堂屋,父亲端坐在正首,母亲侧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我忙收回哀戚,跪下分别向他们行了叩首大礼。
母亲拉住我的手,细细看着我的面容和衣衫,含着泪,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站在一旁的顾嬷嬷,拿着盖头搭在我的头上。泪水,顷刻间如决堤般涌出,我抱着母亲,失声痛哭。随着一声吉时到,被人从母亲身边拉开,远祺背起我,离开了父母亲,离开了正屋,离开了宅门,送进花轿内。
轿起,悠悠摇晃中,离开了家,舍弃了梦泽,告别了少女生涯。父亲,母亲,梦泽……在绝望的哭泣中,轿子来到了蓝家。
轿子落地后,哭到麻木的我被人扶进大厅,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本能地响应搀扶人的动作提示,跨门槛,过火盆,踩瓦片,拜堂入洞房。我被引到一张椅子上坐定,忽地眼前一亮,盖头被挑去,接着耳畔响起一声含着喜悦的轻唤,视线木木地顺着黑色的袍子上移,停在了声源处,一张颇有安慰力的盈盈笑脸,人才稍稍清醒。
振中从旁人手里拿过一块热毛巾,替我擦净脸,笑道:“韵洋还是唱白脸比较好。”
偷眼瞧见毛巾上的胭脂印记,想着沿路的大哭,脸上的妆一定花得见不得人,脸颊有些微烧,低下头去。振中挨着我坐下,接过旁人手中的一碗饺子,挟了一个喂给我吃。我机械地吃了进去,谁成想竟是夹生的,想也没想,含着生饺子对振中抱怨道:“生……”
旁人哄笑起来,振中噙着笑,也吃了一个,点点头,响亮地说了一个“生”,我恍然醒悟,脸似火烧,艰难地把夹生饺子咽了下去。
旁人端过两杯用彩丝相系的交杯酒,振中抖抖袖子,郑重地拿起来,递给我一杯,温柔地望着我,情深款款地说道:“我蓝振中,饮此合卺酒,愿与吾妻韵洋,结永好、不分离,同甘共苦,共度今生。”
听着振中的誓言,蓦地想到梦泽的两情久长无转移,心中一阵大恸。振中举着的酒杯动了动,扯动系着的彩线,我的酒杯轻晃了下,晃回自己的神志。我咬紧牙关,压下翻腾的思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捏紧酒杯,缓缓举起,应和着振中的誓言,柔声说道:“我蓝苏韵洋,饮此合卺酒,愿与夫君振中,结同心、长相随,不离不弃,比翼双飞。”
春水般的秀目,似有微风拂荡,漾起串串涟漪,我垂下眼,默默与振中一同饮下了合卺酒。
两人吃完由黑枣、花生、桂圆、莲子等物做成的甜汤,振中帮我取下凤冠,带我熟习房内用具,物品收纳摆放。
旁人笑呵呵催促起振中,“大少爷,楼下还有一大群人等着您去开席呢,大少奶奶有我们守着,只管放心。”
振中牵着我的手,恋恋不舍细瞧着我,周围众人俱是捂嘴偷笑。我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难堪,拉着他送到卧房门口,道:“那酒席可都是花的老婆本,多吃点,就少赔点,快去吧。”
振中听后憋着笑,给我敬了一个礼,“是,老婆大人,为夫一定谨遵命令,多吃少赔。”
身后一片哄笑,我红着脸横了振中一眼,把他推出门外。门关到一半,振中探进半个脑袋,“韵洋,你要累了,只管先休息,不会有人闹洞房,也不用等我。”
背后的低低窃笑,几双瞧热闹的目光,压迫着我赶紧回应道:“是,相公还有何事要吩咐的,请一并说了吧。”
振中盈盈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恋恋不舍地又细瞧了会儿,方回道:“韵洋,这要说,就要说上一辈子。相公我还是执行娘子的命令先,免得让人饿死,造杀孽。”
我已快承受不住振中的眼光,听完,忙抬眼瞧着他,点点头。眼神交接,振中伸手将我用力圈在怀中,“韵洋,这一个多月,就象做梦一样,好怕梦一醒,你又不见了。”
闻言,凄苦的心泛起酸涩,我恻然闭上眼,轻轻回说:“那就当作梦好了,咱俩做上一辈子。”
‘一切,就当作梦吧。’我同时轻轻地对自己无声说道。
一声轻嗯后,我再次抬起眼,见振中的眼圈微微泛红,心里更是煎熬,受不住里里外外的煎熬,我直白催促道:“别磨蹭了,不然府里真的会出现饿死骨了。”
振中低声笑着松开手臂,垂眼瞧了瞧我,颀长的身影折停了两回,终于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关上门,回身见那几个婆子俱在抹着眼泪,一个感叹道:“大少奶奶,咱家的大少爷对您可真是痴心呐。”
另一个接口道:“可不,咱活了这大半辈子,也算开了眼,还真有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子的事儿。”
此刻的我,只想一人静静呆着,便从衣袋中拿出事先备好的赏钱,和气地打发她们下去。再次关上房门,我瞪着肿胀的眼睛,仔细打量装饰一新的新房,柔和的浅绿色基调,墙壁贴着淡绿色,水文丝制墙布,果绿色的绒面落地窗帘,缀着金色的流苏,原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绒地毯,家具是白绿描金的西式式样,宽大的雕花木床,摆放在房间的东头,床架立柱上,垂着与窗帘同色系的缎面帐曼,上面铺着宽幅的淡色黄绿相间刺绣的锦被,两边的床头柜上,燃着巨大的龙凤红烛,西边放置一圈沙发,还有一架白色的钢琴,开着两个小门,分别是浴室和衣帽间。
在大理石砌成的浴室里洗漱完后,我转进衣帽间,想拿床毯子到沙发上休息,方才那几个婆子交待我,一个人不能在婚床上睡。宽敞的衣帽间里,我和振中的东西分别靠墙摆成两排。打开收放我衣服的壁柜,几个柜子里衣服,按季节质地分类,挂得满满的,除了昨日家里送来的之外,至少有一半是这边添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