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蓝鹏飞同杨家会过面,亲自来家中探望称病的我。远祺领着蓝鹏飞和振兴进屋后告辞离开,蓝鹏飞的精神,比起一个月前要好上不少,到底是豪强,复原能力也是超强。
彼此寒暄落座后,蓝鹏飞神态和蔼地说道:“韵洋,爹刚和杨家商量了下,今晚他们替爹摆酒洗尘,会请那几家的人。这两日,他们私下也都通了气,那两家还是没表态,其实他们两家,说动其中一家即可,他们之间都是通的。现在美方的态度软化了点,等会儿,会请咱们吃顿工作午餐,韵洋随爹一起去吧。”
我为难回道:“儿媳这要一去,前两日称病岂不落人口实。”
蓝鹏飞呵呵一笑,“韵洋平日心胸大气得好似男子。与杨家联手办的谢师宴,也是精彩绝伦,偏到垂成之功时,犯起小女子的哀怨计较。忘了爹当日说的: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吗?放心,有爹在这儿呢。落井下石,他们还怕砸到自己,卸磨杀驴,他们目前还没这个能耐。再说,你称病能瞒得了人家?凉了两天,以前的怨气也该消了。过河拆桥之事,不要轻易为之。”
听罢,我朝右边瞥了一眼,振兴面色无波,直坐一旁,好似个木头人,似乎此番谈话与他无关。我回笑道:“是儿媳矫情了。儿媳也是想学为糊涂,特别是在杨家人面前。”
蓝鹏飞仰头朗笑道:“韵洋可是又在哀怨计较爹啦?”
我微笑着起身,回道:“儿媳处处还要仰仗爹呢,好歹书也不能白读,自然醒得,图垂成之功,如挽上滩之舟,莫稍停一棹。爹先暂坐片刻,儿媳去收拾一下。”
就餐的共五人,公使及其助手,蓝鹏飞和杨仲源,我是以他俩翻译的身份赴约。由于是在场的唯一女士,我被安排坐在杰夫?亚当斯公使的右手边。工作午餐十分的简单,一道汤、一道主菜、一道主食和甜点。
彼此客套几句后,面容矍铄的杰夫对我说:“蓝太太,请向令尊转达我的问候,祝他早日恢复健康。”
我礼貌道谢后,说道:“家父的病情已经好转,他本人也非常乐观,准备到上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杰夫耸耸肩,“真是太好了。只可惜,外交部少了一位令人尊敬的人。”
我微笑地接着话题,间接转入谈话主题,“多谢公使先生的美言。不过,公使先生也不必遗憾,少了家父,自然会有另外的人,来填补空缺。贵国的马克土温先生不是有句话,黄金时代在我们面前,而不在我们背后。”
杰夫抬眼瞧着我,微微一笑,道:“蓝太太倒说说看,我们前面的黄金时代是什么?”
洋人遇事直接,不似国人爱绕着弯子说话。我抛开借代,直接陈述道:“任何事情都需对比,才能知道好坏。公使先生可以想想,背后的又是什么?不是常言道:Ifyouliedownwithdogs,youwillgetupwithfleas.已经是个烂摊子,与其让我国人民愤怒痛恨,弄不好影响贵国利益,不如另起炉灶。人与人又有多大差别,况且Everydoghasitsday,何不尝试给别人以机会,反正情况,不会比背后更糟。中国有句话,久入兰室而不闻其香。人都有贪心的一面,好处得多了,未必能感受到好。而贫瘠之人,则会明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至于何为面前的黄金时代,我想,还是让杨督军和蓝督军讲给您听。”
杰夫停住刀叉,听我讲完,颔首道:“那就请二位督军谈谈吧。”
杨仲源和蓝鹏飞,俱是擅舞之人,惯于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加上我翻译时添点小故事、笑话,一顿饭吃下来相谈甚欢。
起身告辞时,我对杰夫感谢道:“公使先生,谢谢您能给我们这次谈话的机会。贵国曾用我国旧朝的赔款,资助学生去贵国留学,这次也只有贵国使馆,接受学生的陈词,这些都让我心生感动。希望我的国家也能有一天,同贵国一样,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贵国的独立宣言中,提到人的权力,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也希望,我国的国民,能拥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
杰夫正色说道:“蓝太太,你们所谈的,我们会加以考虑。我想,不久就能给你们一个答复。本人私下非常愿意,以后能邀请到蓝太太参加我家的聚会。我想,我的夫人一定很乐意同你交朋友。”
下午四点多钟,振兴打电话来说,美英都接受了邀请,将会派代表来参加晚宴。当天晚上,就连日本也派来了代表。两日后,卢老爷几个主签条约的被解职,再过了五日,内阁集体辞职,总统请辞被挽留。这次,以学生发起的爱国运动,成功阻止了软弱的政府的卖国行为,中国代表团最后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杨仲源自此在北京政府中,成了真正的老大,但他一直隐居幕后,直到三年后,自认扫清了所有障碍才走到前台,当然这是后话。
在卢老爷被解职的当天,父亲母亲同着远祺浩天,带着贴身家仆,踏上了南去的列车。不忍让父亲受到刺激,我没有去车站送行。胡妈搀着我漫游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维系过去的绳弦,随着蝉声的嘶鸣,渐渐拉长,牵出无尽的惆怅和落寞,终于不堪重负,噔的一声断裂开来。霎那间,自己仿佛真的成了,无根的浮萍,无绳的风筝,心中空落得发虚,好似拨离出这个世界。
蹬蹬的皮靴声,在我的身旁停止。我幽幽扭头,望着振兴,轻问了一句,“走了?”
振兴点点头,没有多言。这次搬家,多亏了振兴派来的士兵。我最后环视一圈院子,淡淡说道:“那咱们也走吧。”
离开飘摇的丁香花树,沿着游廊悠悠而行,穿过二门,走出大门,坐到车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的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侧身望着移动的院墙,逐渐远离的宅门,再次尝到出嫁时的心情。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是嚎啕痛哭,此次是咬唇暗泣。
忽然车子紧急刹住,一个人影扑到车门边,隔着厚厚的水雾,梦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梦泽不顾旁边冲来的卫兵,打开车门牵我下车,伸过左手拭抹着我的泪珠,心痛歉然道:“韵洋,对不起,伯父伯母走,我没有赶得及送,让你独自一人难过伤心。”
我抽出手,侧过脸忍住饮泣,尽量平和地说道:“没事,我也没去车站。家父家母都知道梦泽哥忙,他们不会介意的。”
梦泽锁起墨眉,拉着我往回走了十多步,到一棵槐树后扶住我的肩头,沉声道:“韵洋,不要又退回去。为什么你不能坚定一点?韵洋,不要怀疑我,不要否定我。”
也许,上次的谈话没谈成,是件好事,不然……我含泪笑着摇摇头,抬起手臂,轻轻拿开肩头的双手,柔和望着那双明眸,诚恳地说道:“梦泽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明天我就要回关外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梦泽哥,你明知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也从不舍得否定你,可我清楚的知道,梦泽哥需要的是怎样的人。梦泽哥,你将面对的是一个广大的世界,而我,会成为你的拖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适合梦泽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