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蒙烟雨中,我头戴斗笠,肩披胶布,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根独辫,身穿着使女的细棉织白底蓝花短褂,深蓝色长裤,脚穿平口黑布胶底鞋,从家里后门悄悄溜出,穿过小巷来到后街,一?辆马车在路边停下,我看了一?眼赶车人的手势,迅速爬上马车。
小唐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人中旁贴着两撇修剪精致的胡子,穿着面料考究的绸面长衫,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坐在在里面。彼此招呼过,我摘下斗笠,解下胶布,小唐从身边的提包中取出一个包袱,递给我后拿把伞掀帘出去。
非常时期,为免杨家再拿我做文章,避开杨家的耳目,有了刚才的一?幕。小唐就是父亲口中暗地保护梦泽的人,当日振兴承诺不让人干扰我的抉择,但还是留下小唐,私下保护我,后因梦泽的被打,同时监护起梦泽的安全。现今两条北上的铁路线,具在杨家的控制之下,可近日沿岸洋面上常有飓风,犹豫再三,还是选了火车。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小唐乔装扮作兄妹,也便于照应。我换上一?件灰绸连衣裙,朴素简洁,再将头发梳成两根编辫,唤进小唐。
小唐从提包中,拿出一副阔边黑框眼睛,小声道:“少夫人,请容卑职为您脸上贴点伪装。”
两分钟后,小唐递我一?面小镜子,解说道:“这要在火车上待上好几天,涂黑粉、点痣什么,都容易穿帮,不如这牢固稳妥。只是那胶皮不透气,少夫人这几日,得忍受一?下。”
举镜端详了一?眼,颇觉反胃地失笑?道:“这下真的要把人给吓着。”除了难看的眼镜外,我的右脸颊上,多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红胎记,凸凸凹凹的。这样估计没人敢看第二眼。为能安全回去,又有什么不能忍的?“挺好的”,我含笑加了一?句。
小唐也随着笑?笑?递来一张纸条,“少夫人,这是咱们的新身份,您记熟了还我,我拿来点烟。”
马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撑伞下车,仰头瞥了一?眼门上硕大的上海站三字,暗生喟叹。此地来去几次,不是来去匆匆,就是烦事缠身,只识得其雍容的外观,华贵的气度,内里如水中倒影,猛看清晰,实则模糊,缘分果真是个很玄奥的东西。悟到,何为过客。
快到大门,身后传来皮鞋急走声,小唐警惕回头,眼神微微一?紧,凑到我耳边悄声道:“杨靖仁,有随从,装哑。”
我的呼吸漏了一?拍,怎会这般的凑巧?自己的装扮瞒旁人尚可,对靖仁那样拿手术刀的犀利眼神,如何瞒得过?跟靖仁虽一直有些纠结,仍算是朋友,自己身体能迅速好转,他更是功不可没,论请论理都该招呼声,就怕他的跟班是靖义的人,生出事端。脚步在身后一米外放缓,并未追上来,我松了口气,走进大厅收起伞,迎面来的人群,纷纷嫌恶地侧过脸,身后的皮鞋疾走声又起,一?个身影超过我们,在前面两步处停下回身。一?秒之后,拂过一?道春风,靖仁笑?了。
身着白色亚麻薄料西式便装的靖仁,这么长身玉立,潇洒绝伦地站在大厅口,对着我,那么熏然一笑?,霎时,玻璃镜片闪过更多的目光和更多的嫌恶,他身后两个拎箱的便衣随护,锐利地审视起我。
我握紧拳,缩起头,露出自卑的神色,瑟瑟地迎着视线前行。“嗨,萨拉,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了?”靖仁在我走过的瞬间问道。
虽有些暗恼靖仁的多事,听到他替我为他方才行为做掩饰,便放下悬起的心,点点头。
“这是你的未婚夫吧?”靖仁跟在我的身边,爽朗地追问道。
我带着自卑的神情,小声回道:“是家兄。”
靖仁和煦地朝小唐伸过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杨,与令妹在美国念书时认识的,请原谅在下的失礼。”
小唐见状放下提箱,拱手回道:“舍妹一向不太愿意同人说话,杨先生想必是了解的,请包涵,我们先行一?步。”
两路人马不紧不慢,一?前一?后上了同一?节车厢,进?了各自的包间。我闷闷坐到床头,小唐放置好行李,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我,安慰道:“少夫人,杨少爷认出您,可帮你掩饰过去,依卑职看,不用太过担心他。”
我接过杯子,放到小桌板上,回说:“靖仁本人是没什么好担心,就怕无意间失了分寸,节外生枝,像方才的那一幕,他的护卫看样子不好糊弄,……”
嘹亮的童音打断我的回话,“号外,号外,杨系和蓝系打起来啦,号外,号外,……”
自己虽对打仗早有准备,还是不由一惊,我的双手抓住小桌板边缘,迅速调转头,站台上出现几个跑动的报童。大前日蓝家才开始正式调兵,此时开打,太过仓促。小唐看了我一?眼,打开车窗招喊,报童激动地边高声叫卖,边快速递过报纸,收过钱,跑向无数伸出窗外摇晃的手。我展开油墨未干的报纸细瞧,原来是杨家与蓝家驻守关内的部队发生局部摩擦,如果处理得好,应该还可缓上几日,就怕杨家恶意为之。
雄浑的汽笛轰鸣,我蹙眉眺向窗外,天近黄昏,有不少旅客提着行李,匆匆返涌月台。我的胸口微滞,本算着离开战还有个十天半月,事到如今,不知这趟车能否开到目的地。小唐低声安慰道:“少夫人,这几天应该不会有事,可能会盘查的严些,咱们的身份不怕查,不过还是谨慎些,少夫人呆在包间别出去。”
我点点头,拿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再摇了摇,溅出一滴水珠落到手背,忽地,想起一?个月前的那滴泪。四年前的南下,被杨家葬送了初恋,而?今的北上……我的目光移向行驶的前方,远处空濛之中闪烁的信号灯,幻成那双如伏波似的邃眸,幽光闪闪,澹乎如深渊之静,定兮如峨山之岿,浮动的心神顿然澹定。
火车平稳北行,烟雨渐稀,空气渐渐干燥清朗起来。第二日下午,火车刚停一?站,又响起报童激动地边高声叫卖,“号外,号外,特大新闻,杨系和蓝系主力?动手啦,在马场,固安,长辛店打起来啦!”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来得太快了,我忧心忡忡地从小唐手中接过报纸,打开细看,报纸赫然醒目的标题闯入眼帘,杨、蓝两系燃开战火。旁边副题写道:蓝系以落垡为大本营,由蓝振兴统兵十二万,今日午时宣布,与总部设在保定,由杨靖义统领的杨系部队正式交战。里面介绍了开火详情,是振兴麾下的张师长所部,今早与杨系遭遇动火,引发了全面交火。
我捏捏眉头,放下报纸,小唐拿起来看了看,面色沉静说道:“二少将军这也是迫于局势,稳住军心,不得不提前动手。少夫人别担心,杨家被苏督军牵制了部分兵力,迎战的只有十万人。”
听罢,我叹口气,两军对垒,最?忌心浮气躁,此番被迫仓促出击,于势,便先失一筹,犯了用兵大忌,多出的两万人,反是数字上的麻痹。靖义设局制造事端,再借机煽动,振兴怎会不知?可蓝鹏飞不愿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在开战前返回老家,缺少蓝鹏飞的直接坐镇,面对兴头上的骄兵悍将,资历尚浅的振兴,定有诸多的无奈。
过了黄河后,每到一站,都会有士兵上来盘查,而?且越往北,查的越严,经常看到年轻小伙子被带下车。第五天上午,开开停停的火车,沿着津浦线驶进?两军交火的战圈。此次杨蓝两系,还是沿着东边津浦和西边京汉两条铁路线,在京津附近交战。此次振兴坐镇西线,即杨家投入重兵的京汉线,东边津浦线交予蓝化?龙。战事进?行到现在,杨系一?直处于防守状态,如同靖义的风格,先是逗弄,找出破绽,制造机会,再给对手致命一击。
“嗞”,刺耳的紧急刹车中,思绪被碰撞打断,我揉揉撞到隔板的后脑勺,小唐过来查看后,掀开车窗帘,瞳孔微缩。“是杨家主力番号,看兵力装备,是负责警戒的外围。”
我凑过去从帘缝细瞧,灰色的士兵持着枪,严严密密地将长长的列车围住,不远处的掩体工事,隐约露出高架机枪。
“他们要征车?”
“应该不是,没有转移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