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阁老满心担忧,王守仁面色平静:“下官相信杨阁老。
下官记得,去年,有人?给杨阁老祝寿,说大明文?人?世家杨家算一个?,能人?辈出且各个?有德。杨阁老和下官颇为感慨地说:‘老夫的?一个?弟弟在京中担任公卿,另一个?弟弟在地方担任方面大员,几个?儿子?都担任要职,儿子?杨慎人?称大明第一才子?,皇上老师……
老夫日夜难安谁知道?’”
当?时下官眼?见杨阁老眉头紧皱,非常不安,向他询问原因。他说:“阳明先生知道傀儡场吗?刚开始时能人?全都出来,快结束时都是些傀儡,一个?家族的?气数是有限的?,如今都在我们?这几代人?中泄尽了。人?们?都以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春华秋实,万事万物皆有时令。秋日里万物结果子?,桂花金黄色的?娇小花瓣香气扑鼻,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还有那最难养活的?蝴蝶兰,美丽的?花瓣,亮丽的?颜色在萧瑟秋季里升起一丝丝生机……
刘阁老的?目光落在这传说中,一开花就?能带给人?好?运的?蝴蝶兰上面,过了好?久好?久,恍若一辈子?那么久,沉沉地说了一句:“……老夫这把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
权势名利、家族传承,老夫这把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王守仁知道,这是刘阁老对?刘家做的?决断,心里轻轻舒出一口?气。
王守仁面色诚恳,语气劝慰:“阁老果断。阁老放心,下官都明白。大明的?文?人?,大明的?文?臣,自有其理想追求。不管是理学?家说‘先知而后行’,还是下官研究的?‘知行合一’,都是儒家学?派,都是大明,华夏,文?化传承。”
王守仁告诉刘阁老,不管这理学?和心学?怎么争斗,都是一家人?。将来不管他自己和杨一清如何,大明文?人?、大明文?臣,最重要的?是团结。
哪知道刘阁老却是摇头,昏花老眼?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却是直直地盯着王守仁,好?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阳明先生要记住,杨一清博学?善权变,晓畅边事。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大缺点。”
“杨阁老身为两朝首辅大臣,他对?大明有责任,他对?先皇和皇上,感情更深。杨阁老统领内阁,处理大明日常事务,很多时候,却是‘身不由己’。
大明人?推崇理学?,理学?正统,杨阁老就?是理学?文?人?的?精神?领袖之一,这个?领袖不好?做。先皇顽劣,他不知道原因吗?可他只能拼死劝阻,用力调和各方。内阁是宰相之权,皇上代表的?皇权,这是天然的?对?立。他没有办法。”
王守仁呆呆的?,他不是宰相,他也不是理学?家,他不知道这份“身不由己”。可他龙场悟道,他对?天下的?人?和事,有自己的?领悟。
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废除宰相之位,内阁就?是大明的?宰相府。大明的?内阁机制开放公平,这是好?,可也是不好?。土木堡之后文?臣的?权利越来越大,几代帝王都是年幼继位,内阁手握大权,和皇权的?矛盾越来越大。
“杨一清博学?善权变,晓畅边事……”刘阁老在说,将来杨一清很可能,守不住内阁的?立足根本?,做不到这份“身不由己”的?坚持?
王守仁的?目光,也落在这花骨朵儿的?蝴蝶兰上,默然、不语。
王守仁无法想象,将来他若作为大明文?人?,大明文?臣的?精神?领袖,和天性追求自由的?皇上,站在对?立面的?场景。
可是王守仁心里有一句话?,不吐不快:“下官听闻,当?年,先皇的?老师,也是杨阁老。”
所以,先皇当?年,是怎么形成那般性子??为什么你们?现在又同?意,有我来做这个?帝师?
刘阁老一愣,却是没有一丝尴尬辩解,刘阁老面对?王守仁的?质问,哈哈哈笑了出来:“阳明先生,你一辈子?,成也‘完美’败也‘完美’。你知道,这天底下,和你自己一样‘知行合一’的?人?,有几个?吗?”
知道事理并且做到,这样的?人?有几个??王守仁老师知道,又不知道。好?人?总是用好?人?的?眼?睛看世界,坏人?总是用坏人?的?眼?睛看世界,不好?不坏的?普通人?,用普通人?的?眼?睛看世界。华夏上下几千年,圣人?有几个??孔子?孟子?朱子?,到王守仁自己,这天底下,都是苦苦地和自己的?七情六欲挣扎搏斗的?尘世人?。
杨阁老,他也是一个?尘世人?。
“少宰分封出御批,二函新册烂金泥。恩波入渭天潢近,使节临关华岳低。”杨阁老的?一生,即使是他的?死对?头们?,天天梦想着杀了他,骂他故意养废先皇,勾结宁王造反,勾结宗室导致先皇早逝等等,都不得不承认,杨阁老的?能力和操守。
徐景珩,自然也是认可。
徐景珩来到清宁宫,宫人?通报,他规规矩矩地进去,眼?睛看脚尖、头也不抬,特老实的?模样儿。
“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见过皇太后娘娘。”
“见过杨阁老。”
“见过蒋阁老。”
“见过谢阁老。”
五个?人?,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阁老,按照座位依次而坐,看到他,都是目露希望,太皇太后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一抹欢喜:“指挥使无需多礼,坐吧。”
徐景珩站着不动,头也没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三位阁老商议事情,晚辈岂敢落座?礼不可废。”
!!!
!!!
这一刻,除了皇太后还不大明白,太皇太后、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是瞬间气得牙根痒痒。泼皮无赖的?小子?,这个?时候倒是端着“晚辈”的?身份了,忒滑不溜秋!
可是徐景珩就?是不坐下,其他人?还真不能说什么。就?是辈分最低的?皇太后,那说起来也是徐景珩的?嫂子?,大明人?讲究礼仪规矩,嫂子?对?于小叔子?来说,那就?是母亲那一辈分。
太皇太后脸上肌肉扭曲。
杨阁老不停深呼吸深呼吸。
蒋阁老向来看不惯他这张艳光四射的?脸,此?刻更不想搭理他。
谢迁倒是觉得这小子?脾气和自己胃口?,可环境不对?啊。他只能在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面上还是严肃端正滴!
徐景珩面上万万分的?恭敬,心里头对?这几个?“不能妄议”的?“长辈们?”,那真是打心里头的?最深处“尊敬”着。
太皇太后问他:“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受审,指挥使怎么说?”
他回答:“晚辈不是六部大臣,不敢妄议国事。”
太皇太后憋气的?啊。太皇太后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不能和这小子?生气。
杨阁老吸取太皇太后的?教训,换一个?称呼问他:“太皇太后明理果断,押送建昌伯去刑部,锦衣卫怎么看?”
他回答:“刑部受命审理天下案件,按规矩,其他衙门,除了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不能插手。锦衣卫,不该看的?,不看。”
杨阁老憋气的?啊。杨阁老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气累自己无人?替。
他们?两个?都没讨到好?处,蒋阁老和谢迁自是更不说话?。偏偏这徐景珩,不光是浑身上下透着“恭敬”的?气息,站姿规矩,他回话?的?时候,惯常磁性的?声音都守礼地压低几分,说是晚辈,那就?是晚辈的?范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光这么看着他,眼?角余光瞥见,就?一肚子?气。最气人?的?是,他来历太大,身份超然,不站在这里,谁都忌惮他,站在这里,更是谁也忽视不了他。
太皇太后狠狠地舒出一口?气,咬牙问道:“内阁要从外戚开始京畿土地改革,徐景珩,这个?事儿,你要说一个?说法。”
徐景珩一副“实话?实说”的?耿直模样:“回太皇太后话?,内阁要从外戚开始土地改革,乃是应当?之举。大明的?宗室勋贵世家大族,最和皇家是一家人?的?,就?是外戚。皇上废除皇庄,外戚自是紧跟着行动。”
顿了顿,眼?见太皇太后的?怒火要爆发,换一副为长辈解忧的?贴心模样。
“晚辈不晓国事。一些浅见。太皇太后一朝伤痛,大彻大悟,要为了皇上,为了张家,为了值得的?人?,挖去外戚中的?腐血烂肉,大明人?心里都知道,孝宗皇帝和先皇都知道,皇上,也知道。”
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太皇太后面色悲痛,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猛地一眨眼?一仰头,掩饰眼?里的?酸痛。
孝宗皇帝……先皇……皇上……太皇太后一颗心油锅里煎熬,泡在黄连里苦了又苦,和阁老们?撕破脸皮争执,满以为这一辈子?万人?唾骂了,却听到这么一句话?。
孝宗皇帝,先皇,皇上,他们?不管哪一个?,她只要能弥补一二,做人?做鬼她都不在乎。
就?是张家,她现在也只希望,自己整治整治,留下一些血脉堂堂正正地做人?。
太皇太后一时情绪无法自抑,心里那口?气一卸掉,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明明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却又是满脸眼?泪。
皇太后看一眼?婆婆,默默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一时想起先皇、将将三岁的?儿子?,也是悲伤。
三位阁老因为这份悲伤牵动衷肠,俱是落泪。孝宗三十五岁驾崩,先皇三十二岁驾崩,留下他们?这些老家伙守着皇家一代又一代。
如今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都是为了皇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大家小家。人?有人?性复杂,人?心莫测,可人?都有感情,人?都有理想追求,人?的?哪一个?决定背后,没有一段伤痛?
杨阁老擦擦眼?泪,面色缓和下来,和和气气地问:“指挥使对?大明土地改革,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莫要推诿,这里没有外人?,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畅所欲言就?是。”
徐景珩还是那个?“优秀晚辈”的?小样儿,慢吞吞的?语速温和正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晚辈对?大明土地改革,没有任何建议。阁老们?日理万机,处理大明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大小事务,劳心劳力,晚辈都看在眼?里,晚辈只希望阁老们?保重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视自己的?安全。”
“晚辈听说,杨阁老因为这几年的?改革措施,受到朝野上下的?普遍称颂,也受到被裁撤、阻断‘财路’的?一些人?的?嫉恨。诸失职之徒散布谣言,想出一张‘杀人?榜’,有人?甚至计划趁杨阁老入朝时刺杀。
南镇抚司告知晚辈,晚辈正着急。又听说杨阁老毫不畏惧,拒绝锦衣卫的?保护,只在仅有的?家丁的?保护下,照常上朝理事……晚辈钦佩杨阁老的?胆略,然杨阁老的?安全更重要。”
徐景珩一番话?,体贴入微,说的?杨阁老心里翻滚不停,说的?其余两位阁老满脸凝重,皇太后的?眼?泪更多,太皇太后都心生恻然。
刺杀、杀人?榜,他们?这些人?,占了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哪一个?容易?哪一个?不是拿命在拼?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先是太皇太后长长地一个?叹气,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狡猾狡猾的?小子?,语带妥协:“眼?看着酉时七刻了,外头天要黑了,指挥使去看看皇上按时洗漱没有。”
杨阁老也表态:“中午皇上下令‘不许吃饭’,没说时间。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样子?了,指挥使且去看看,安抚一二。”
指挥使徐景珩,“乖乖巧巧”地挨个?行礼,和来的?时候一样,行礼完后,还是没抬头,后退两步才是转身离开。
看得太皇太后心里老血翻涌,抖着手指着他的?背影。
杨阁老直接闭上眼?睛,不看这小子?泼皮耍赖。
蒋阁老气得脸都青了,再一次心里大骂老天不开眼?。谢阁老直接骂出来:“奇哉怪哉。徐达老将军那样的?人?物,怎么就?出来这么一个?后辈?小子?忒赖皮。”
太皇太后“吞”地笑出来:“确实赖皮。偏偏他又长得好?,惯会?讨巧,谁也气不起来。真真是个?无赖小子?。”
杨阁老也是感叹:“指挥使为人?有原则,做事有分寸。殊为难得。”
蒋阁老听他们?夸的?一朵花儿,忍不住反驳:“喊他来帮忙,他倒好?……”蒋阁老后面没词儿,吭哧吭哧地,不甘愿的?模样:“他说的?也对?。他一个?晚辈,确实也是为难了他……”
其他人?都因为蒋阁老的?“不甘愿”,面带会?心的?微笑。爽快脾气的?谢阁老,手抚胡子?朗声大笑:“可不是这么说?能听他这么规矩地自称晚辈,不枉又被气一回。”
一时间,众人?笑得更欢。
清宁宫的?气氛缓和。太皇太后和杨阁老对?视一眼?,又快速移开视线。谢迁立马跟上:“太皇太后、杨阁老,吾等都是为了皇上。既怕皇上受了委屈,又怕皇上耽误了学?业,皇上是大明的?未来,有皇上在,只要皇上好?好?的?,有何担忧?”
“我倒是觉得,我们?都老了,这天下到底是年轻人?的?,我们?退下来之前,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儿,将来皇上多少轻松一些,百年后才是安心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