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脚三个,全都离开视线之内。
皇上听了这些日子,所有催他娶后纳妃生娃的人的说法,好像他不是?十六,而是?六十!
他就纳闷儿,当年怎么就没有人敢去催徐景珩!
就连他自己,都偷偷摸摸的,最多旁敲侧击一句!
心里?小郁闷的皇上,不想?搭理他们?任何一个。
皇上一面梳理这一年的政务,哪些需要自己处理的,哪些需要改进的,哪里?需要更正的……还要腾出一定的时间?练功,将这一年出门?的心得巩固加深……
如?此这般忙碌两个月,自觉出门?习惯了,在?宫里?头?更是?待不住,有空就出来逛一逛。
比如?今儿个,天?气好,人闲,皇上干脆易容一番,带着余庆,举着一根糖葫芦,逛到保定府的一个蒙学学馆。
蒙学学馆隔壁是?两条小街,几户人家,几家店铺,小酒馆、小饭馆、笔墨纸砚打铁买豆腐的,没有大街上热闹喧嚣,人也更为悠闲些。
一个老铁匠大骂自己的学徒:“你个憨货,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那?脑袋是?哈密瓜籽儿……”伴随着一句句大骂,一个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响起,特响亮。
学徒理亏,闷头?给打。一个小娃娃做大门?门?槛上,一边摇头?晃脑地背“人之初性本善……”,一边偷瞄师父打徒弟。
皇上忍不住笑一个。
一眼?看?到一个老大娘掂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摘门?口树上的花椒,看?得他赶紧上去帮忙。
眼?力好,余光一扫,就看?到街口尽头?,一个身形瘦小的小书生,偷偷摸摸地和一个锦衣华服的大书生,抱一起……一起吞咽口水……
余庆立马咳嗽一声:“小公子,你就当没看?见。”
皇上瞄他一眼?:“学徒学艺,师父打骂几句很正常。学堂里?,老师不想?老师,学子不像学子。学堂不像学堂。”
“这些年,已经好了很多。”余庆对此觉得正常,“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人的一生,遇不到一个好的老师,好的同窗,也是?命运的一种?。”
皇上眉心一皱。
皇上知道,民?间?师父收徒,先发请帖,请行会各掌柜的出席,作为见证人。在?徒弟亲属父母、保长,理正,族长等等人见证之下,师徒缔结契约,由保长、族长正在?中人名下签字……类同父子的关系。
不光负责传道受业解惑,给吃给住,还要给娶媳妇儿,还要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将来徒弟狼子野心……气不顺的时候打骂几句,正常,非常正常。
这和学堂里?不同。学院里?,老师没有这样大的责任,和学生的关系也不深。但他们?要看?顾很多学生……一个不好的老师,毁灭的不是?学子的一辈子,而是?很多很多人的未来。
皇上因为那?对儿“亲嘴儿”,对大明教育这一块的新情况,心生担忧。
一根糖葫芦吃完,进去学馆大致扫一眼?,环境挺好,干净、安静,小小的满意。
上午的上课时间?,学院里?没有几个人行走,也没人问他,他就这样进来,一个课室一个课室地看?。
好学子的班级,老师好,学子好。
中等班级,老师凑活,偶尔贬损斜视,自觉不自觉的言语暴力,学子们?懵懵懂懂的,似乎是?习惯地忍。
再差的班级,那?就不能看?。
甲乙丙丁,老师们?根据成绩分班,然后重?点培养,重?点放弃,皇上知道,老师们?的精力有限,老师们?只是?一个职业,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可是?皇上心痛。
中级班的丁字班老师不在?,里?面的学子就做了三分之二的位子,勾肩搭背的,看?话?本儿、聊天?吹牛……还有两个把斗鸡带进来,正玩得尽兴。皇上估计,那?逃学的两个学子,就是?这个课室的人。
皇上站在?课室的后门?口不动,定定地看?着。
一个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子,渐渐地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身上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沫。
北直隶的孩子有个天?生的好处,天?然地知道有些人,他们?惹不起,特有眼?色地坐好。
皇上因为他们?的反应——没有反应。
余庆黑着脸问:“你们?的老师那??”
其他孩子一听他的声音,更害怕。
一个年龄大约十五岁,好似是?头?头?的少年,脸憋的通红,憋出来一句:“在?……在?后面……宿舍。”
“你带路。”
!!!
孩子们?吓的筛糠一般,那?个少年抖着腿站起来,脸色白白地慢慢挪步……
余庆和那?少年离开,皇上看?他们?一会儿,发现一个个的,都乖乖地拿起来书本装模作样,走到刚刚那?两个玩斗鸡的学子面前。
“‘呆若木鸡’何解?”
!!!
那?两个学子魂儿都吓飞了,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知道躲不过去,磕磕绊绊的声音,跟哭一样。
“……大唐……《东城老父传》中有载:每到斗鸡的日子,唐玄宗都会让宫廷乐队集体出动,后宫佳丽纷纷出场……‘鸡王’贾昌……‘鸡王’贾昌……”
他真亏哭出来了。
“鸡王”贾昌,引导群鸡气宇轩昂走到场地中间?,指挥群鸡进退有度,顾盼神飞,犹如?战场上的将军,勇往直前,不叨得对手鸡血长流决不罢休。
战斗结束后,又命令手下群鸡按胜负关系列队,接受玄宗的检阅,整齐划一地回到御鸡坊中……他没有那?个本事,他就无聊玩一玩。
皇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那?声音对比他的面色,堪称和蔼可亲。
“‘当年重?竟气,先占斗鸡场。’‘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都很好。斗鸡不光是?一种?玩乐,还与勇气、侠气相关。若是?懂了斗鸡,自是?可以?彪狂至极。”
!!!
所有的学子,都瞄他。
这个少年一听,误以?为这也是?一个斗鸡行家,登时眼?冒绿光。
他的玩伴一看?,生怕他得罪贵人,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公子……我们?,我们?……就玩一玩。”
皇上一副很明白的模样:“千家诗学完了,背一背张仲素的《春游曲》。”
一看?就是?穷人家出身的玩伴一愣,老老实实地背。
“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竞……”
“秋千。”
“罗绮竞秋千。骋望登香阁,争高下砌台。林间?踏青去,席上……”
“寄笺来。”
“席上寄笺来。行乐三春节,林花百和香。当年重?意气,先占斗鸡场。”
“很好。下一首,张籍的《少年行》。”
“……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遥闻虏到平陵下,不待诏书行上马。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不为六郡良家子,百战始取边城功。”
“背得好。‘不为六郡良家子’何解?”
“汉唐制,凡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谓之良家子。此处拈出六郡良家子以?对比,表明立功艰难而缓慢,百战历久,才得收取边城之功。”
这不是?出生投胎的运气,也不是?科举中状元的才华,这是?真实的打仗能力!
少年背完,好似背诗词里?的豪情感染,眼?里?有了一丝丝不一样,听到这位贵人又问:“‘百里?报仇夜出城,平明还在?娼楼醉。’何解?”
他脱口而出:“大唐人,侠气和豪气并生,然此举于大明对不对。‘侠以?武犯禁’。大明律规定,私人仇恨,当报官府,私下寻仇,丈三十。留恋娼寮萎靡颓废,更不对。”
话?音一落,他对上贵人的眼?睛,眼?里?有倔强的不甘心。
皇上在?心里?点头?,还有梦想?,很好。
皇上转头?看?向另一位斗鸡少年。
“于鹄的《公子行》,背。”
这位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胖乎乎的少年,刚刚的紧张不安不再,面孔发光,张口就来。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院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
“富家翁的生活,也很好。”
“嘿嘿。”这位少年得意的笑,看?着贵人的眼?光,那?跟平生知己一般,他刚要说话?,一个声音插进来:“公子,我也会背。”
“会背什么?”皇上一转身,就发现这个学子、所有的学子都特期待的模样。
“我会背《大明律》。”
“《大明律》《工律》第十卷。”
“礼法,国之纲纪;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凡各处公廨、仓库、局院系官房舍,如?有损坏,该负责官吏要随即报告有关机构修理,违者笞四?十;若因而损坏官物者,除依律科笞四?十之外,并赔偿所损之物……”
他们?有心,皇上就一个一个考试一遍。他们?说自己会什么,就考什么。
包括那?位出去回来的小头?头?,都考完后,皇上确认,这不是?天?经地义被丢弃的学渣,这不是?老师眼?里?的“拖后腿”,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这是?一个个人。
人,不应该是?老师给贴上一个标签,就可以?弃之不顾。
皇上看?着这位,似乎是?刚刚睡醒的老师,眼?里?还带有一丝丝鼓励:“你有一批好学生。”
!!!
老师彻底醒困,宿醉的头?疼都飞了。
学生们?更是?惊呆。
这位贵人说的,我咋听不懂?
皇上伸手拍拍这位颓废的老师,轻轻一叹:“你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希望。”你先因为他们?一个“成绩”放弃自己,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是?他们?的希望。
这位老师眼?睛通红,眼?里?带着泪,领着自己的学生上课。
他的学生们?因为一句“好学生”精神抖擞,前所未有的用功学习。
皇上出来学院,问余庆:“是?不是?,各个学校,都是?这样,按照成绩分班?按照各种?原因分配老师?”
“应该是?。学院用人各方‘考虑’。老师喜欢好学生,家世好的学生。算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所以?皇上不能不管,所以?需要皇上管一管。
皇上不能看?着这些少年们?,好似看?到一朵朵花骨朵,还没开放,就被“一个标签”放弃。
皇上先整顿大明的老师学院。
人间?五月的北京,老师学院的大广场,皇上面对即将结业的八千学子,讲话?。
“教育,是?一门?将知识传播,教导学子们?如?何运用知识的大道艺术。很难,朕知道,这对你们?而言,很难理解。你们?自己尚且年轻,可能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何为‘师者’,就要去做老师。
因为大明如?今还是?缺老师,很缺老师。
老师,传道受业解惑,堪为人师而模范。
不光是?教导学子们?认识方块字。
是?教导学生如?何思考。如?何借助树木,认识整个森林。
是?要所有省吃俭用的父母、出钱出力的各方人士、苦学勤奋的孩子们?……一起认知到,知识可以?改变一个结果,知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大作用。
知识不是?无用,知识不是?识字,知识教会人很多很多,告诉人如?何快乐、开心,更好地生活……
有些学生冥顽不灵,有些学生家长不通情理……今天?起,朕做你们?的后盾,朕告诉你们?,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不是?你们?单打独斗!”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和力量,那?份体贴和理解,叫所有的学子们?眼?睛红红。
他们?还年轻,他们?自己都还不会独立思考,他们?也是?一个普通人。
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寓教于乐……以?身作则、为人师表,他们?能做到吗?
他们?是?大明耗资巨大、大力办学的享受者,脱离土地,成为一名光荣的老师,薪水和一个县令一样高。
一心想?要报效皇上和朝廷,回报父母,要更多的孩子和他们?一样读书识字……却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叫他们?越是?临近结业越是?恐惧。
可是?皇上比他们?还小,皇上才十六岁。
皇上说,他是?他们?的后盾。
皇上说,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
学子们?心里?难受,老师学院的老师们?,心里?也难受。
天?地君亲师。君里?有昏君,亲里?有渣滓,老师里?,也有不配为老师,不知道怎么做老师的人。
某方面来说,老师和其他的三百六十行一样,也是?一个行当,是?一份收入,一种?生活方式。
但老师的身份,太特殊,太重?要。所以?才有“天?地君亲师”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