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揪着一个错误大半辈子,我也累了,更何况,对于我来说那是个错误,可对于天下人来说,或许却是一件幸事。”
那对朕,你是不是也能释然?
敬帝怔怔看着她,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终也没能将这句话问出口。
明华自规劝完敬帝后,就专心准备卫宝珠的及笄礼,好在敬帝到底还是开始正常上朝,大臣们的非议也就少了很多,只有一些利益牵扯带来的非议暂且不提。
看完京中暗报,李炽稍稍放下心来,让小夏子将纸条处理掉,只细细看着写着卫姑娘的那一张。
因及笄礼要在国公府办,她这段时间便常常往来于家里与宫中,平日无事时就待在凤鸾殿里不出来,偶尔练习一下及笄礼上的礼仪。
倒是听话。
他微微勾起唇角,又将上面的内容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才将那张纸条仔细叠好,放进怀里。
可惜看不到她绾发的样子了。
……
卫宝珠不知自己的消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去皇陵,虽然礼服首饰都已安排好,并由姨母亲自为她插笄,但她心中却仍是有些郁郁。
那个长盒子也不知装的什么,小夏子让她及笄那日才能打开,弄得她每日都要反复叮嘱自己忍耐,才能不提前打开来看。
这样一来,她几乎每天都会想到李炽,还有两人之间那暧昧不清的关系。
大年夜那晚她醉了,却也还隐约记得一些对话,虽然第二日醒来几乎羞愤欲死,尤其是看到红裳那古怪的眼神,但四下无人时暗暗想来,到底还藏着几分甜。
于是也回过神来,那人就是故意的,什么哥哥妹妹,若真能拿她当妹妹,又怎么会上辈子过了那么些年都不能释怀?
只是姨母这里……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心里的想法跟她好好说清楚。
这一日,她试了衣服从家中回宫,走到祥和阁时忽闻里面阵阵乐声,不由得一愣,这才记起此处好像是由皇上下旨,赐给了道人无为子做道场。
她站住脚听了一听,只觉得里面吟唱奇特,似歌非歌,似唱非唱,又暗含了一些机锋哲理,让人听得糊糊涂涂,不知今夕是何夕。
察觉到这曲声古怪,她定神就要离开,里面声响顿消,下一刻门被吱哑一声打开,有个声音在院内含笑道,“客人既已到来,何不进来坐坐?”
无为子。
不知为何,卫宝珠心头浮上这个名字,犹豫片刻,当真抬脚往院里走去。
里面抚琴端坐的道人不过三十几许,但据说他驻颜有术,真实年纪到底为何无人知晓,只是他的确虽然模样年轻,那双眼睛却是经历过千百年的风霜,看过来时包容且悲悯,仿佛透过漫漫年岁,依然看懂这世间的悲凉与无可奈何。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为何敬帝居然会如此信他。
这一个人,倒真是生出了仙风道骨的模样,也的确最接近于人们想象中世外高人的样子。
“国师大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后便道歉,“小女子无礼,竟扰了国师乐声,这便离开。”
“无妨。”
无为子笑道,“既是我邀请来的客人,又何谈无礼?姑娘谦虚了。”说着,指一指对面座位,“茶水已备好,姑娘请坐。”
卫宝珠犹豫,但见他双目坦诚,到底还是在那对面坐下,“……不知国师有何指教?”
无为子伸手替她倒好茶水,“不急,慢慢聊。”
卫宝珠心头糊涂,但面对这样一个人最终还是生不起防备之念,只得慢慢啜饮茶水,等待他的出声。
一杯清茶已然过半,无为子这才开了口,“姑娘你是从来处来吧?”
什么?
卫宝珠不明白他打的什么机锋,“……小女刚从家中过来。”
“我是说,来处既是归处,可对?”
无为子笑道,“姑娘从很久远的地方而来,想要逆天命,改社稷,可叹、可惜、可怜、可敬。”
卫宝珠猛地站了起来,仿佛见了鬼一般看着他,他,他怎么知道?!
“姑娘坐。”
无为子还是那般气定神闲,伸手为她续了一点茶水,“老朽修空空道,早已看破世间红尘,心不动,则能观三千世界,姑娘不必惊奇。”
“……你想说什么?”
试了好几次,卫宝珠才开口,嗓子很哑,“那我的愿望,又能否能真?”
“何为真,何为假,假假真真又如何分得清。”
无为子轻轻叹息,“譬如你的愿望在你看来虽是失败,但在旁人的眼里却已经十分成功。”
“那我要如何改变会发生的事情?”
卫宝珠急道,“你又为何说我的愿望是失败的?难道……”难道姨母还是会出事?
可是不可能啊,连芦方平都说如今恢复良好,日后不说能回到从前,但至少不会中年早逝。
可无为子却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悲悯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老道儿只有一句话想赠给姑娘,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害怕,只要你坚持走下去,那就是正确的决定。”
什么意思?!
卫宝珠还要再问,面前道人却挥了挥手,周围一切如云雾般散开,再回过神,她居然已经身处在围墙外面,还是一开始听曲子的地方没动一下。
刚刚,难道只是她的幻觉?
卫宝珠惊疑不定,几步小跑过去推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架破旧的古琴摆放在那里。
周围的一切都跟刚才所差无几,然而古琴上积了一层灰,显然是并没有人弹奏过,她一时间不知自己刚才是梦是幻,看了许久无果后只得怏怏回去。
到底心里存了个疑影儿,于是喊着芦方平又给姨母检查了几回身体,直到他再三确切地跟她保证一切正常。
很快就到了及笄礼的前一天,她出了宫,回了家,沐浴更衣后让丫头们都退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妆台前才慢慢打开了那个看了好多天的盒子。
里面是一只玉簪。
其实倒并不十分稀奇,卫宝珠有些失望,宫中的好东西多,这玉簪虽然材质极好,跟姨母准备的那根前朝八宝珍珠宝石簪却不能相提并论,上面的雕刻也有些粗糙。
她倒也没有希望是多贵重的东西,只是因是及笄,总希望能收到更特别和用心的东西。
她一边想着,一面摩挲那根玉簪,突然察觉到上面似乎刻了东西,不由得凑近了烛火瞧了一瞧,果然在簪身上有米粒般大小的字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制簪者,明阳。
她惊得差点松手,明阳,这是李炽的字,难道这支玉簪竟是他亲手所做?!
也难怪那时候小夏子笑得古古怪怪,又千叮万嘱让她生辰那天细细赏玩,不然怕是会错过机关。
原来……
她唇边含笑,双颊飞起红云,握着那只簪反复看了半晌,只觉得刚才看上去不怎么精致的地方也变得圆钝可爱起来,也不知他那样忙,还怎会有时间学了这个,让太傅们知道了,又该说他玩物丧志了。
卫宝珠心中甜蜜,目光落在铜镜里的自己身上,忽然放下簪子挽了个发髻,然后斜斜将簪子插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是风雪满头时,那人还愿与她梳发插簪,这簪身上的刻字,才真正成了两辈子的誓言。
翌日。
大梁皇后亲自从宫中赶来为她插笄,有司和赞者均是京城中最具名望的姑娘,各家大臣家几乎都有派主事的人前来,恭贺观礼不提。
卫宝珠一大早被拉起来沐浴更衣,虽然不着脂粉,但眉眼漆黑,唇红若朱,肤光胜雪,那样美丽的颜色融合在一个人身上,竟让人觉得再加一点也是多余。
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红裳看得差点走神,待好不容易帮她换好了衣服,又梳好了长发,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姑娘,今日你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明日卫国公府的门槛就该换了。”
卫宝珠瞪了她一眼,又吸了几口气缓解紧张,待得走出去时已经是一派端庄矜持,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
四下皆静。
早就知道卫国公家的小女儿是个美人儿,往日里也有不少人见过,却不知她竟然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这场及笄礼几乎是在众人的屏息静气下进行的,有司和赞者本也是容色出众的好姑娘,但在那个简直会发光的少女身后,便硬生生的衬得暗淡了下来。待得三加三拜过后,挽起发髻,戴好钗冠,身着大袖礼服的卫宝珠走出房门,在场所有人心中都莫名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这,大概是哪个皇后的册封大礼吧。
诚然,她的钗冠衣服都是明华准备的珍宝,虽未逾制,却件件都光彩熠熠,夺人眼球,然而比这些外物更加让人不可忽视的,却是那少女绝色的容貌与气度,竟硬生生的把一场及笄礼变得尊贵起来,原本有提亲打算的几家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生起了自惭形秽之意。
这样的姑娘,哪里是他们家子侄能配得起的……
卫宝珠不知众人所想,努力按嬷嬷们的教导撑着自己的架势,一举一动都力求做到行云流水般自然完美。上辈子她也办了及笄礼,但因为明华的去世所有人都心情不佳,便只在家中办了个简单的仪式,完全不像这辈子般这样盛大热闹。
她可不能给姨母丢脸。
这样想着,她唇角的弧度便更加甜美,大方得体地向在场参礼者一一行礼致谢,换来了所有人友好的微微点头回礼。
等这场及笄礼到了尾声,卫宝珠已经准备回房换下礼服,门外却突然来了下人禀报,说是天人观的圣女带着礼物前来贺她及笄之喜,让她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想起与无为子那场不知是真是假的会面,又因他的那几句话,卫宝珠对这个天人观充满了好奇和警惕,当下却是大大方方地让将人请进来,自己也走下来准备跟那圣女道谢。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这天人观的圣女,居然会是一个她认识已久的人。
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