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莫离提着船长的走到船尾,望向码头,开口道:“摄政王,请放我归去,来日,我们尽可以将往事放在明面儿上谈。”
秦曦目光无波,抬起手臂,身后侍卫张弓搭箭,箭头淬火,意□□攻。
真是丧心病狂。
“啊啊啊,返航!”船长不再顾及肩上的锋利宝剑,急急下令。
莫离收回手,背对码头,临风而立,满眼无奈,她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整艘船的人。
市舶渐渐返回码头,船员抛锚,停靠完毕。
船长和船员纷纷跪在求饶,他们被骗了,谁知道大公主安排的乘客是“钦犯”啊。
衍国皇帝摆摆手,示意船员们不必惊慌。
他凝望小姑娘纤薄的背影,那样孤注,那样决绝,心中不是滋味,“跟孤回宫。”
莫离仰望天空,眺望自由自在的海鸥,感受到一曲来自深爱的召唤,心头蓦然一痛,抬手捂住心口,总感觉自己不小心遗失了什么。
听见秦曦的话语,转眸看去,“非要逼我?”
“不回宫,想去哪里?!”
“回到关心我的人身边,难道有错?”
“孤也关心你。”
莫离低低沉笑,“你的关心,会令我窒息。”
“给孤下船,回来孤身边,除此之外,再没其他选择!”
进退不得的境遇,确实如他所言吗?
莫离低头凝望蔚蓝海水,然后双手撑着护栏,翻身而上,动作如流水般顺畅,噗通一声跃进海里。
侍卫们瞪大眼睛。
秦曦眼中闪过惊慌,“速速救人!”
侍卫们跨下马,与船员一同下水捞人。
幸好在岸边,水深不过几丈。
莫离在水底看着一群群逼近的大老爷们,摇了摇头,哗啦浮上水面,避开他们,自行游到岸边,码头有些高,她登不上去。
一只大手伸过来,压抑着怒气,“上来!”
……
隼国皇城。
骆凇带着齐婶的骨灰提早返程,当他捧着骨灰盒跪在谢府门前时,谢府上下痛心疾首。
孙大胡病了,在得知爹娘被害的那一刻,大骂自己糊涂,是他没有跟过去,才没有护好他们。
他成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
婢女搀扶着他走出大门,看着跪在石阶下的骆凇,不知该怎么办,揍他一顿?他也很伤心吧。
孙大胡走到石阶下,跪在地上,接过齐婶的骨灰盒,双手颤抖不止。
额头抵在骨灰盒上,崩溃大哭,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失语了。
——
几日后,圣驾归来,周首辅才将莫离被绑架一事道出,承安帝勃然大怒。
一个月后。
衍国,光海道观。
秋风送爽,雨丝沁凉,巅青老道士侧卧藤席,看着对面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男人。
“哎~”叹口气。
小道士捧着野果走进屋,“师傅,你干嘛每日一叹?”
“看这位施主,为师心里着急。”
“掌门说,他伤了根基,或许不会醒来了。”
巅青老道士使劲儿摇了摇蒲扇,“难道我每一个叫‘空吟’的弟子,都衰运连连?”
自打两人救了谢锦寻,一直在躲避凶女人的追赶,一次,凶女人将他们逼到码头,两人无奈之下,带着谢锦寻远渡汪洋,回到衍国。
由于空吟道长离开,又凭空多了一个谢锦寻,小道士便唤谢锦寻为空吟师兄,久而久之,巅青也就把他当成了空吟,整天“空吟空吟”的唤他。
“对了师傅,掌门让你准备准备,随他入宫面圣。”
“因何?”
“明日一早,隼国使臣乘船抵达都城,圣上邀请了衍国各大寺庙方丈和道观掌门进宫伴驾。”
“跟为师有啥关系?不去。”
“掌门说,师傅太懒了,需要多活动活动筋骨。”
巅青翻个身,刚要拒绝,对面木塌上的男人突然动了一下身体。
两人一愣,双双看向谢锦寻,只见谢锦寻卷缩一下手指,继而缓缓睁开眼睛。
“师傅,他醒了!”
“诶呀,空吟啊,你终于醒了!”
谢锦寻盯着屋顶,目光空洞。
巅青凑近他,伸手把脉,须臾,惊喜道:“有好转,有好转!快去请掌门师兄!”
小道士忙不失迭跑出屋子,去请道观唯一懂医术的掌门大师。
——
翌日晨曦的曙光照射入冷宫,莫离坐在铜镜前描眉抹粉,一夜未眠,下眼睫青黛一片,精气神倒还不错。
婢女拿着桃木梳,轻轻为她疏离长发,“姑娘,听说陌东侯相貌惊为天人,今儿我可有眼福了。”
莫离心下忐忑,他会来吗?
晌午时分,御前太监前来请她入筵,莫离顿时忐忑了。
跟着御前太监步入金碧辉煌的大殿时,莫离一眼就瞧见了端坐席间的周首辅。
周首辅瘦了一大圈。
他站起身,不顾面色威严的秦曦,大步朝莫离走来。
“周伯伯。”莫离绕过御前太监,提裙朝他跑去。
“公主!”周首辅是看着莫离长大的,莫离被绑架后,为了大局,他迟迟未告知承安帝,差点引来杀身之祸,这次来衍国,他主动请缨,一来赎罪,二来,是为了质问衍国皇帝和摄政王的。
情绪有些失控,他直接跪在莫离面前,“老臣无能,让公主受惊了!”
莫离扶起他,这一刻,心中彷徨渐渐消失,见到他如同见到了父皇。
秦曦的拳头越收越紧,瞥了御前太监一眼,御前太监忙上前打岔,“首辅大人,大家都瞧着呢,快入座吧。”
莫离才不管那个,跟着周首辅坐到使臣那边,瞥了一众人等,却未见到谢锦寻。
杏眸泛起浓浓失落。
谢锦寻呢?
太忙了,来不了?
敛起苦涩,与其余几人一一颔首。
从他们的脸上,依稀能感受到某种沉甸甸的情绪,收回视线,抬头问道:“周伯伯,父皇还好吧?”
周首辅点点头。
莫离:“锦寻他们呢,都还好吗?”
周首辅翕动嘴皮,不知如何回答,“先入座。”
御前太监笑着拦住莫离,“姑娘,你该坐在另一侧。”
“让开!”周首辅冷声。
御前太监为难地看向秦曦,秦曦面无表情,默许了。
衍国皇帝笑着为使臣一一介绍桌上的菜色,心里发虚,极为埋怨秦曦,却不敢忤逆他。
莫离落座后,目光与另一侧席位上的老道士不期而遇,老道士胖乎乎的,一直在闷头用膳,吃得倍儿香,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感受到对面的视线,老道士抬头,嘴角还沾着饭粒,他看着莫离,露出温和的笑容。
收回视线,低声问周首辅,“您快说呀,锦寻他们还好吧?”
周首辅哑然,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心想等筵席结束再说吧。
莫离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顿饭食不知味,等筵席结束,周首辅要带莫离回驿馆居住,秦曦当然不同意。
气氛一瞬转阴。
最后,是衍国皇帝劝服了秦曦,不过,隼国驿馆被包围的水泄不通,生怕周首辅带莫离跑了。
驿馆里,她支开旁人,问向周首辅,“该告诉我了,锦寻是不是出事了?”
提出问题时,她的心尖都在发颤。
周首辅静默无言。
“您快说啊。”
“陌东侯失踪了……”
轰!
莫离怔愣一刻,“您说什么?”
周首辅闭闭眼,“公主没听错,当时陌东侯和夜笙歌在海域对峙,他们所在的船只沉海了,之后搜救的将士发现了夜笙歌,却没有找到陌东侯。”
莫离颤抖着嘴唇,双手撑在桌面上支撑身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周首辅扣住她肩膀,“现在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侯爷被浪冲回岸边,被人救了呢。”
他在说这句话时,心中没有一点儿底气,落入浅海湾大抵有这种可能,但是落入深海区,多半会被大型鱼群分食。
结果,不言而喻。
莫离像被折断翅膀的鸥鸟,停泊在浮木上,迷茫无措。
周首辅眼眶湿润,转身一拳砸在柱子上,“还有,陌东侯身边的老夫人和老先生,他们……他们去了......”
“噗——”莫离顿时喷出一口血水,身体摇摇欲坠。
“公主!”周首辅伸手去扶住。
“莫离目光呆滞,推开他,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
莫离不理,趔趔趄趄走着。加快脚步,小跑出驿馆。
衍国侍卫立马围住她,莫离抽出侍卫佩刀,朝他们狂砍,“让我一个人静静!”
侍卫不敢伤她,纷纷退开,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莫离机械地往前走着,脑子一片空白,步履凌乱。
穿梭过喧闹的街市,被玩闹的孩童撞甩,她爬起来继续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街道上空,眼露迷茫,她在哪里?要去哪里?
走进一个静逸的巷子,腿如灌铅,蹲下身,双臂环膝,在街道中心窝成一团,此刻,她仿若丢失了全世界。
侍卫们分立矮墙两侧,监视着巷子里孤零零的小姑娘。
稍许,天空飘雨,一个胖胖的老道士走进巷子,身着深蓝道袍,脚趿十方鞋,迷迷糊糊走向莫离。
侍卫欲拦,老道士掏出腰牌展示,侍卫们认得,这是衍国皇帝刚刚赐给光海道观巅青道长的腰牌,准许他随意进出宫城。
那会,老道士正在药馆抓药,大老远瞧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姑娘走在街道上,挨近门口一看,认出她是摄政王的贵客,便跟过来了。
“好困啊。”老道士伸个懒腰,“女施主,借过。”
莫离置若罔闻。
老道士绕到她前面,弯腰问道:“施主明明很悲痛,为何不流泪?”
莫离略一抬眸,入眼的老者,鹤骨松姿、冰壶玉衡,还有点不修边幅。
看着老道士平和的气韵,她开口问道:“老道长,何以解忧?”
老道士深吸口气,寻觅巷子里隐藏的酒香,“唯有杜康。”
莫离摇摇头,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老道士摸摸鼻子,他对错诗句了?莫非女施主不是在跟他对诗?
“女施主留步。”
莫离扭头,目光沉沉,“老道长,我很难过,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贫道想知道,你为何不哭。”
是悲恸得哭不出眼泪了吧。
老道士提步追上莫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你难过,贫道也会难过,贫道不得其解。”
莫离木然地看着他,“我需要清静。”
老道士这才发现,她的眼眶流出了浅色的血珠,不禁一愣,掏出一面铜镜,“你自己瞅瞅。”
莫离从镜中看到一张失去光彩的脸,以及红透的双眼,自嘲一句,“跟鬼一样。”
老道士又掏出一方洁白手帕,递给她,“这是照妖镜,让妖精现原形的。”
“……”
“逗你呢,施主还真信啊。”
莫离轻叹,“您没别的事,晚辈先走了。”
“施主想清净,可四周全是侍卫,如何能清净?”
“是啊,所以晚辈现在很想大杀四方。”
“不可不可,魔由心生,施主若是不弃,可去光海道观静思几日,过些日子,道观的桂花就要开了,满园飘香。”
“好。”莫离越过他,径自走了。
老道士没再纠缠,瞌睡虫袭来,坐在墙根呼呼大睡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才悠悠转醒。
回到斋房,看见小道士正坐在药炉前,不禁疑惑,“谁病了?”
“师傅又糊涂了,空吟师兄不是醒了么,徒儿给他熬药呢。”
老道士恍然,想起男人阴鸷的双眼,嘬嘬腮帮,“空吟有点虚弱。”
小道士掀开釜盖,往里加冰糖,“谁说不是呢,一直咳血。”
“为师回屋了。”
“师傅,掌门让你买的药呢?”
老道士把腰间的葫芦递给他,“全在里面呢,磨成药粉了。”
进了屋,老道士围着床榻看谢锦寻。
谢锦寻耷拉着头,半掀眼帘,瘦得快脱相了。
“空吟,你饿吗?”
——
小雨初歇,夕阳从厚密的云层挤出,格外璀璨。莫离坐在湖边,静数湖面上倒映的杨柳。
秦曦站立在一旁,安慰道:“孤会全力查找陌东侯,也希望你快点振作起来。”
“请离开。”
“孤再说明一次,无论周首辅和隼国使臣使出何种手段,孤都不会让你离开。”
莫离耳朵快听出茧子了。
秦曦无奈,转身离开。
——孩子,要记得,我这里才是你的避风港湾。
几日后,莫离忽而想起那日偶遇的老道士,记得他邀请她去往光海道观观光。
光海道观。
小道士端着药碗走进斋饭,“喝药啦,空吟师兄!”
谢锦寻坐起身,脸色苍白道:“多谢。”
“空吟师兄,你安心养伤。”小道士看他脱了相的模样,绞绞道袍,“别沮丧,会恢复的。”
“我没事。”谢锦寻端起碗,吹拂药汁,眼底凝蓄淡淡没落,不过,他算是小道士见过最坚韧的男子。
“空吟啊,跟为师出屋走走,别整日闷在屋里。”巅青老道士摇着浮尘走进来。
谢锦寻手捂胸,缓缓站起身,又无力地跌坐回木床。
“师兄别急。”小道士脱口而出,“师父,咱们给师兄打造一辆轮椅吧。”
巅青老道士坐在谢锦寻身边,阖眼为他探脉,嘴里念念叨叨,“好,这事就交给你了,后半晌,为师要给新弟子讲经,就不帮你劈柴了。”
小道士撇嘴,好像他劈过柴似的。
比谁都懒。
“劳烦两位了。”谢锦寻温声道。
“师兄别见外。”小道士因为年纪小,在沟通上跟师兄们有鸿沟,加之他整日叽叽喳喳,师兄们对他能避则避,只有眼前的男人会认真听他讲话,几日下来,小道士已经把谢锦寻当作亲师兄了。
而巅青老道士早把他当作关门大弟子了。
莫名其妙的一段师徒缘,就此展开。
谢锦寻喝完药,用帕子擦拭嘴角,“两位不问问在下姓甚名谁吗?”
“为师观你举止优雅,气度不凡,猜测你定是一位大人物,不过,为师乃出家之人,不喜打听他人私事,你若想说,为师愿意恭听,你若想瞒,也是人之常情。”
“大师豁达。”
“唤师傅。”
谢锦寻扯扯唇,“师傅。”
巅青老道士睁开一只眼,斜眼瞧他,“所以,你愿不愿意告诉为师?”
“……”
“不说算了。”巅青捧起他的一双手,“徒儿的手真好看,骨节分明,想必徒儿一定是个体面人。”
“弟子的手,并不干净。”
“为师在出家前,手也不干净。”巅青看向谢锦寻脸上的伤痕,“有些人的手满是泥泞,却能捧起圣洁的芙蕖,有时候深陷泥沼,是因为身不由己,既然事情发生了,只要不泯灭良知,那就看轻看淡吧。”
“多谢师傅教诲。”谢锦寻低头凝视双手,这双手御敌无数,曾令敌人生畏,却护不住想要保护的人,护不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护不住他们的微笑......
她还好吗?在得知他失踪后,会微笑着面对吗?
大胡还好吗?在得知爹娘故去,会选择坚强吗?
谢锦寻闭闭眼,睁开时看向巅青道长,诚恳地问:“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师傅帮忙。”
巅青点点头,等待下文。
谢锦寻:“请师傅代笔,帮在下代劳一封家书。”
说完,忍不住咳嗽几声。
巅青赶忙为他拍后背:“好说,寄去哪里?”
谢锦寻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海之彼岸,隼国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的特别早,晚些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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