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斯成动用了私人关系,陪林勉坐美国人的直升机去了上滩。
宋斯成将拜访礼物递给许先生,许先生非常憔悴,不过仍然维持笑脸接待丈夫的学生。
傍晚,林勉急匆匆上二楼,周先生坐在窗户前,很难再俯身写作了。
师生二人相对无言,林勉忍住不争气的眼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正襟危坐,望向周先生手中的木版画,低声问:“先生身体如何?”
桌上躺着一本最新版的《故事新编》
“咳,总不见好,乏力。”周先生笑了:“我听你说要去延安,去了吗?”
林勉重重点头:“去了。”
“延安好吗?”
“好。”
“切忌盲从。”
“…好。”
林勉坐立难安,哽咽:“我离开上滩时,分明说先生快好了,怎么又变成这般?”
“我该办的事也办的差不多了,”先生叹气,安慰他,“时代终归是年轻人的。”
林勉笑了笑,笑比哭还难看。
“眼下新人都向往延安,以后……”先生合掌有一搭没一搭轻拍着:“可惜不能活着见到头。”
“国共第二次合作了。”
“我看了公告。”
林勉沉默,他双手撑住大腿,挺直上身,目光迥然:“先生的贡献不可磨灭!民国不承认,延安迟早会承认!”
“没关系。”周先生摆手,豁达地说:“不要紧。”
许先生端来一杯温水,宋斯成在楼下陪周小公子玩转圈圈,一大一小哈哈直笑。
“先生,当初若非受您激励,我也不会……”林勉悲从中来:“以后没有先生,多少年轻人会陷入迷茫。”
“话说过了。”周先生情知学生悲恸,他望向许先生:“劳烦你,将田中先生送的那本随想录替我找找。”
许先生很快找来,先生随手翻了几页,摊开递给林勉。
“你是我的学生,你该懂我的意思。”周先生露出微弱笑意。
夜彻底暗下来,油灯点亮。
林勉轻声细读:“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林勉握紧书卷,起身,向先生弯腰鞠躬。
林勉和宋斯成离开上滩回渝东,没多久,报纸刊登了讣告:周先生走了。
得知讯息那天,宋斯成请客,带着林勉在西洋餐厅吃那难以嚼咽的牛排。林勉戳着筷子头,食不知味。宋斯成后仰,靠上椅背:“周先生肯定不忍你们为他如此难过。”
林勉抬起眼帘:“哥哥说的是。我在想先生遗孀和独子该如何自处,这毕竟是个乱世。”
“等委员长统一两党,这世道自然会变好。”宋斯成挑眉:“吃点东西,你最近不是上课累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吃不下了。”林勉苦笑:“在我看来,主席厉害得多。”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谁更厉害,我不关心。”宋斯成不咸不淡道。
“那你关心什么?”林勉哭笑不得:“权势?地位?金钱?”
“你。”
“……”
十月,渝东国民政|府与地下党照例相安无事。
十一月初,陈煜南在上级面前告了宋斯成黑状,指责他在渝东两月有余,屁收获没有,连根老鼠毛都没找见。
宋斯成不得不回南京述职。
开会还是那些破事,一帮大老爷们吵得不可开交,陈煜南一语石破天惊:“我的人已经查出他们密会地点!”
宋斯成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他寒眉冷目,视线勾住了陈煜南。
“渝东南鸣巷312号,那家主人姓廖,他夫人曾和瞿秋白是朋友。”
宋斯成搁在桌下的拳头捏紧,面带微笑望向陈煜南:“陈将军厉害,我都没查出来,陈将军怎么断定就是那儿?”
“哼。”陈煜南冷笑:“我有我的手段,宋大校安心当你的花瓶去罢!”
是夜,宋斯成拒绝了所有邀请,未在南京多做停留,立即启程返回渝东。
林勉他们每月例行一次的密会就在最近,宋大校额上泛出冷汗,倘若被抓到了,林勉的小身板怎么受得了那些残酷刑罚。
林勉近来心不在焉,眼皮跳的猛,总觉有事要发生,他刚下课,便遇见了来找他的门卫,门卫说:“林同学,你哥哥来了,看上去像有急事,你快些去!”
“多谢。”林勉抓起书包冲向校门。
宋斯成坐在老福特里,摇下车窗:“少爷,进来!”
林勉前脚刚跨进副驾,后脚就听见宋斯成说:“陈煜南要抓你们,赶紧撤了设在南鸣巷312号的联络点,他已经在那附近安插了眼线。”
林勉震惊,他捏紧背包带,咬了咬牙:“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林勉扭头,两只眼睛直勾勾望著他,半晌,重重点头:“我立刻与他们联系。”
陈煜南的人扑了个空,第二天,宋斯成便被抓回南京。
老虎凳、辣椒水、大铁鞭都是轻的,宋斯成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些苦,彻夜不能睡觉,头刚垂下去,就被勒紧了脖子,宋斯成只好站直身体,竭力维持微弱的呼吸。
意识陷入迷茫,在一片白茫茫惨雾中,他好像隐约看见那小小的孩童,认真地像个小大人:“不可以,打架。”
宋斯成抿了下唇角,朝那孩子浅笑。
“笑什么?”粗鲁的男人厉声喝问。
“……”宋斯成无力回答。
“你弟弟,叫林勉。”
宋斯成闭了眼睛,额上流下血丝,沿睫毛滑落。
“他是□□人。”
宋斯成张了张嘴:“不是。”
“他出入南鸣巷312号。”
“他、做家教。”宋斯成难以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他微微发喘。
“来,给他划两道口子,撒盐。”男人冷笑:“我看你能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