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丞相是个狠角色,孙大人自然也不遑多让,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早日将圣上派来的藏在暗处的人给揪出来,他便当真做到了对傅安宁视而不见,仿佛内务府整日巴拉算盘又到处查账的压根没有这么个人一般。
他这般异常的行径看得内务府中诸人一头雾水,搞不清楚孙大人究竟在盘算什么,虽说傅安宁只是一个小娘子,可人家拿了鸡毛也是令箭,若真的让她查出了什么,不说孙家上下,他们所有人的脑袋,搭上全族上下的性命都得赔进去。
眼看着孙大人打定了主意不肯与傅安宁为难,其余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们下定了决心务必要给傅安宁给好看,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知道账目上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好查的!
第二日,麻烦便来了。
查账小分队的算盘精们劈里啪啦的打着算盘,翻阅账本的声音也“哗哗”的在大堂中响起,傅安宁总有种错觉仿佛闭上眼睛就回到了全自动化的现代一般。
可即便是这样的环境,还是挡不住有人要找茬。
这几日总来查账小分队周围晃荡的一名白面书生又游荡到了这边,绕着查账小分队晃悠了几圈,便憋不住开始嘟囔了起来:“瞧瞧,如今这事什么世道,一个小娘子都能到衙门口来管事了,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只一个劲儿的摇头,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后而来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矮冬瓜“哈哈”一笑,附和道:“周兄此言差矣,小娘子和小娘子还有不一样的呢,你见过有哪个小娘子能大闹状元府的?啧啧啧,我可听说了,如今那赵铭在天桥下面摆了个摊,每天帮人家写写字赚些银子。”
“状元郎当街卖字?唉,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了呢?想当初我还和赵兄把酒言欢,如今你我依旧处庙堂之高,赵兄却已经流落江湖之远了。”白面书生摇晃着扇子,语气唏嘘不已,仿佛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一般,还不住的用眼睛往傅安宁那边瞟,仿佛在期待着傅安宁会给出一些什么样的反应一般。
傅安宁抬了抬眼皮子,看了看周围查账小分队的算盘精们,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努力的扒拉着算盘,对这两人的条心充耳不闻,当真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查帐目”。
她也没指望这些奉命而来的算盘精们能有什么反应,这帮人除了会白费功夫,也没其他本事了。
想了想,她干脆把账本一扔,一脸兴致勃勃的朝着小白脸和矮冬瓜勾了勾手指头:“你们说,赵铭如今在天桥底下给人写字谋生?”
她这一副急等着听八卦的样子和茶楼里听说书的观众们没有半点差别,仿佛把赵铭折腾到如今这种地步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小白脸和矮冬瓜直接懵了,这是什么反应?
眼看着他们两个愣在那里不肯回答,傅安宁催促道:“你们倒是说啊,哪有话说到一半儿就不说了的,故意吊人胃口?这可不是君子行径!”
她竟然还催?!小白脸和矮冬瓜更傻眼,俩人直接哽在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也挂上了狰狞扭曲的表情。
傅安宁才不管他们在想什么,继续催促着:“你们赶快说说,他生意怎么样?找他写字儿的人多吗?曾经的状元郎当街卖艺,这个噱头可不小,不说后面有没有来者吧,至少往前推几百年,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奇景儿。”
“这些日子为了查账可把我给忙坏了,这么稀罕的事儿我竟一点儿也没听说?不成不成,待会儿回去以后,我得拉着牡丹和杜鹃一起去看个热闹,再带上太子妃娘娘!”她一个一个的数着和自己关系好的人,话语中的意思仿佛是要去看耍猴一般。
“天桥底下是吧?具体在哪儿?你们快跟我说说!还有他家娘子呢?曾经的相府千金呢,如今红袖添香,是在旁边给他研磨?还是在旁边算银子啊?”傅安宁越想越觉得有趣,看她那样子,像是恨不得立刻就去看热闹一般。
这可把小白脸给气坏了,他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又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傅安宁的方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傅安宁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巴巴的跑过来在我耳朵边说赵铭的消息,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他现在当街卖艺吗?他现在落魄了,还能有你这么个朋友念叨着他,也不容易!不过也难怪嘛,秦桧都有二三好友呢,更何况是他赵铭?你心心念念的挂念着自己的旧友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你既然好心的把他的消息告诉了我,那我也好心的去看一眼,照顾照顾他的生意,让他早点赚够钱,把欠下的债还上,再攒上些银子置办些家当好好过日子,怎么就有辱斯文了呢?”
她上上下下的将小白脸打量了一番,脸上也露出了玩味的表情:“难不成你说这件事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有别的意思?”
“你是觉得我和他有仇,所以故意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让我再去大闹一场,搅黄了他的生意,把他的饭碗给砸了?”说到这里,傅安宁脸上换上了惊愕的表情,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没想到你这个书生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心底竟如此恶毒,赵铭再怎么说也和你同朝为官过,你竟如此看不惯他,他都落到这般田地了,你还要痛打落水狗啊?”
小白脸气得脸都扭曲了,他气得直抽抽,嘴里“你、你、你”的喊着,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还是旁边的矮冬瓜记得自己和小白脸是统一战线的,见小白脸被傅安宁气得直哆嗦,他连忙接了一句,道:“傅娘子可千万别误会周兄,他不是这个意思,周兄这是物伤其类啊,同是读书人,看到赵兄落到如此田地……”
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傅安宁直接打断,道:“哦,那他就是看不下去如今赵铭卖字赚钱的行径呗,我说这位……白兄?”傅安宁才不记得他们谁是谁,想想不能喊人家小白脸兄,干脆简化一下喊个“白兄”。
矮冬瓜也要被气得抽抽了,连忙道:“什么白兄,是周兄!”
“哦,周兄。”傅安宁从善如流,记完就忘,“人家赵铭也没偷也没抢,难不成你还看不起人家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成?怎么说人家也是个读书人,总不至于你真的要人家把自己这一肚子的学问给供起来,才算不有辱斯文吧?”
她哼了一声,再看小白脸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斜着眼看,态度十分不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家当过状元了,如今靠着卖字为生,可不丢人,倒是你这一副看不起人家的样子十分丢人,眼界太窄,度量太小!”
小白脸已经快被傅安宁这番抢白气得厥过去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喊道:“你胡说八道!我的意思是,赵兄一身的本事,却被你陷害到如此地步,你竟一点都不知愧疚!”
终于将他逼得口不择言了,傅安宁脸上挂出了代表着胜利的微笑。
她站起身,双臂环抱,玩味的看着小白脸,一直把小白脸和矮冬瓜都看得头皮发麻,他们忍不住开口斥责道:“你看着我们做什么?还不快快反省自己的作为?”
傅安宁这才开口:“反省?”
“看来两位对圣上颇有意见呢。”扣锅这种事傅安宁最擅长了,论嘴皮子利索,就算这些文人绑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他们确实学问大,也会打嘴仗,可有句话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傅安宁还是个比兵还不讲究的小女子,她才不管他们那套咬文嚼字的套路呢。
“你胡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对圣上有意见,你不要红口白牙的污蔑别人,如今说的是赵兄的事情,你攀扯其他的做什么?莫不是心虚了?”矮冬瓜比小白脸强一些,这会儿还能努力的分辨出傅安宁的语言陷阱,准确的绕开并且讲话挑明了,防止傅安宁再把他们给踹下去。
可惜再小白脸口不择言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傅安宁的陷阱之中了。
“哦?不是对圣上有意见啊,那你们说什么‘是我把他害到如此地步的’?咱们来捋捋,是我让他背信弃义违背婚约的吗?是我让他借了我爹的钱上京赶考的吗?还是说是我让他支个摊子去天桥下卖艺的呢?搞清楚,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且,欠债还钱,这是圣上金口玉言,你们觉得他不该还这个钱,可不就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所质疑吗?”傅安宁微笑着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这个时候,一直没断的算盘声顿时停了下来,查账小分队那帮算盘精们抬起头看向两人,仿佛在质问他们是否真的对圣上的质疑有所质疑一般。
两人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傅安宁还没说完呢,她将目光从算盘精们身上扫过,忍不住“扑哧”一笑,在把算盘精们的目光吸引过来之前连忙又看向了小白脸和矮冬瓜,道:“想来两位大人和赵铭关系好,也是能面圣的级别,不如改日面圣的时候二位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说不定圣上一听二位的质疑,一拍大腿觉得自己确实错了,收回了要让赵铭赚钱还债的旨意呢?”
“若真是如此,二位可就功德无量了。”
算盘精们的死亡凝视也从小白脸和矮冬瓜的身上移到了傅安宁的身上,两人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可再想到傅安宁说的话,他们觉得还不如让算盘精们死亡凝视他们呢!
矮冬瓜苦笑着求饶道:“傅娘子这话说得,要是按您这么说,我们二人就是找根绳子吊死都洗不白了!正如您所言,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赵兄当日是靠着您家的资助才能上京赶考,如今自然也该把路费全数奉还,圣上让他还钱又怎么能是错的呢?”
“周兄一时失言,傅娘子千万不要见怪啊!”
矮冬瓜这事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啊!小白脸一听就急了:“怎么是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矮冬瓜戳了一下后腰,小白脸不明觉厉,下意识地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矮冬瓜趁机插话道:“内务府的账目千丝万缕,傅娘子为圣上分忧实在是辛苦了,我们二人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说着,他直接扯着小白脸就要往外走。
小白脸还想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解一下,可矮冬瓜虽然又矮又胖,腿脚却十分利索,几息之间便将一个大活人生生拽了出去,等走出门以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警示的话,道:“快闭嘴吧,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位傅娘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咱们贸然来找茬,却栽了个把柄在她的手里,你就是再留下又能讨到什么好处,若是再被她三言两语套进去,就是孙大人在这里恐怕也救不了你了!”
小白脸被他一唬,当真吓得不轻,连忙紧紧的闭上了嘴巴,跟在他身后一溜烟儿的跑回了自己当差的地方,一连几天出来进去都躲着傅安宁,生怕真的再栽到她的手里头。
***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当天下午,傅安宁就敏锐的发现内务府的人往查账小分队这边儿跑得更勤了,几乎是隔上一炷香就要跑一趟,从查账小分队这边要走几册账本,说是有差事要办,得参照一下旧例。
他们拿走账本的时间倒不长,没多大一会儿就会还回来,绝对不存在私藏账本不肯让查账小分队看的情况。
可是架不住他们“参照旧例”的次数多,一会儿一趟,一会儿又是一趟,查账小分队劈里啪啦打算盘,全神贯注查帐目的精力被几次三番打断给搅了个稀烂,到最后,算盘精们就算重新拿回账本也直接傻了眼。
刚才算到哪儿了,算的多少,该从哪儿继续下去?
懵逼的算盘精们只能从头开始。
好不容易等他们查账查的再次步入正轨,前头“参照旧例”的又来了。
等到散值前,从来没有主动和傅安宁交谈过的算盘精第一次主动来到了傅安宁的面前。
“娘子,这账怕是查不下去了!”他开口便是气冲冲的,直接带上了自己的情绪。
傅安宁一挑眉,随手将正在翻看的账本合上,毫不在意道:“为何?”
算盘精等的就是傅安宁这句话,他气愤至极,语气十分激烈,甚至都带上了指责的意味:“哪有这样查账的,我们正在核对账目呢,他们就跑过来要把账本拿走,说是什么有贵人要东西了,他们得‘参照旧例’,看看以前是怎么办的。”
“什么孙贵人嫌胭脂不够红,非得点名要京中珍宝阁的胭脂,大人让来查询一下旧例,看看从前这样的事情是怎么处理的,以前采买是什么价格,得对比一下才好交差。”
“一会儿又是什么贵妃娘娘筹办赏花宴,说要让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当场题诗作画,又得开仓拿笔墨纸砚,大人让来查询一下旧例,看看从前这样的事情是怎么处理的,开仓领物要不要让贵妃娘娘宫中的人签字画押,是直接算到贵妃宫中的用度上,还是怎么办,有了章程才好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