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友……不在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永生永世,再无相逢之日。
他曾经不懂凤华,为何只是瞧上了一个人,竟搭上了天生仙体,赔上了一条命。
可是如今,面对漫山遍野的优昙花,想起临行前怀中紧紧拽住他衣袖的那个小人儿……崖涘想,他约莫是懂了。
千万年的浮云一般的帝君的心,大约,也是会寂寞的。一刹那绽放的芳华,于心动那一刻,抵得上千万年道行,抵得过千军万马奔腾,也抵得过那一刻隐约触摸到壁垒的震颤。
一切故事的开端,不过是因为缘起。
缘起,他于浮世千万亿众生灵中,瞧上了那一个。
不过如此而已。
“凤华,吾会替你看护好那头小凤凰。可惜啊……那孩子便是再像你,也终究,不是你。”崖涘且笑且叹息,九嶷山细雨洒了满头,衣襟尽湿。
如他眼眸深处,深藏了上万年的来不及诉说的眷恋。一朝洒落,便化作漫天的留仙醉。点滴香醇,似年华酿造的酒。
九嶷山的雨,落了三个昼夜。
崖涘离开的时候,手执一支盛放的优昙。优昙花洁白如雪,饱满如天边满月,馥郁扑鼻。即便离了花枝,依然鲜活,枝叶青白如玉。
他在八月末,秋雨微微凉的季节,只身一人回到了西京。在深宫见到了仍然闭目在翔翥殿打坐闭关的师尊太丙道人。他轻手轻脚将老道身边的结界再次加厚了一层,这才裹着一身寒冷气息,来到了韶华宫。
韶华宫外,来自天界的娑婆沙华遍植宫外。那曾是凤华帝君生平最爱的树,甚至远胜于千年梧桐木。他立在娑婆沙华林中,神思微晃。
“殿下,这是臣昨儿从西市得来的《高竿站立图》。那艺人手臂放空,单脚立在百尺竹竿上,下面无数人加好。啧啧,那画面当真热闹的紧!最可叹的是,那人在竿上立了一盏茶功夫后,竟然头朝下,飞身而下,在地面倒行飞了数十步。让人叹为观止啊!”
一个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韶华宫内大门微启,门上铜环不时轻击,发出清脆悦耳的细响。
“……果真有趣!驸马,你下次再去的时候,叫上我好不好?我去父皇那里求一求,也随你出宫去玩耍则个!”又软又糯的童音,清脆的宛若天边凤啼。带有浓重的西京口音。自然是南广和无疑。
崖涘自然不知晓在那次雪夜过后,南广和将自个儿一分为二,此刻娇柔含笑的便是那夜在南广和体内觉醒过来的“韶华”。而高冷的南广和殿下则抱着双臂困于识海内看戏,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小轩窗支开,窗格内一个身穿藏蓝色锦袍的青年男子含笑站在小殿下身后,双臂虚虚张开,几乎将人整个儿环在怀中,俯身与小殿下一同观看几案上的画卷。
从崖涘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那位小殿下扬起脸,回首对着那名青年笑语撒娇。
崖涘只觉得心头有些古怪,好像微微有些酸,却又不明所以。
他站在故友凤华帝君亲手种植的娑婆沙华树下,见那只新生的小凤凰站在同一座深宫内,与一个凡人言笑宴宴。那画面仿佛就与三百多年前,他偶然自凡尘镜中窥见的情景,一般无二。
彼时凤华也是这样,一身女子装束,笑得眉目奢华而张扬。他身后那名凡人夫君,则至死都不知晓凤华的真实身份。
崖涘不知道凤华是怎么做到的,竟骗一个人,骗了三十年。只字不提他的来历出处,终生以女子身份示人。凤华当年那位凡人道侣,究竟是否知道他实为男子?若知道,又如何淡然地接受了男子身份生儿育女的事实?
这一切的一切,崖涘皆不得而知。
小轩窗内,小殿下笑得一脸无邪,指着那市井中的嬉戏图,又问起空手夺刃的表演是否属实。那名青年男子,大隋朝新晋的准驸马爷,王青霄,眉飞色舞,盎然指点那幅画卷。浑似手把手教导在家幼弟幼妹一般。谈到兴致浓处,不觉放开小殿下,退后几步,竟亲自当场演示起来。
“殿下,你瞧仔细了,这空手夺刃啊……首先要抬臂格挡,抵住敌人下颌,然后左手虚晃一招,探入敌人怀中,自对方手中夺过兵刃。要诀在于快,一定要极快,让对方反应不过来!”
小殿下好奇地扬起小脸,双手背后踱步,陀螺似的围着王青霄打转。“来来来,你将我当作那与你对敌之人,演习一下。”
“那可不行,”王青霄失笑。“殿下你才到臣的腰腹之间……”
他突然顿住,习武者的警觉令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倏然抬头,双目如电,射向韶华宫外多出来的一人。
韶华宫外,娑婆沙华遍垂花枝。枝条垂落,一个白衣道人静静立在那里,垂首低眉,面目藏在法术之后,若隐若现。
不知已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