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齐皇帝撤出燕京时,梁妄正发着高烧,因为满城大夫都跑路了,就是梁王府里养着的大夫也先顾了自己,梁妄那时已会说话,嘴里一直哭喊着疼,浑身滚烫,再烧个两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将军夫人生梁妄时损了身体,之后一直都很虚弱,梁妄的奶娘受将军吩咐要照顾将军夫人,故而陪着她。
北迹兵破城的前一夜她们才收拾了一些银钱离开了燕京,那时梁妄的爹还在另一边打仗,手中兵权被西齐的皇帝收走了许多,大部分的兵队都护着皇帝一路往南奔走逃亡。
梁妄在将军夫人的怀中浑浑噩噩了三日,嗓子都哭哑了,第三天眼睛睁不开,将军夫人的银钱在途中还被人偷了。她们一路问了西齐兵队离开的方向,然而仅凭着双腿根本追不上,将军夫人病倒在了路边,奶娘去寻水喝,却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夫人奄奄一息,更没能照顾到怀中的孩子,她一场噩梦醒来,再低头看向怀中的梁妄时,梁妄已经小脸青黑,动都不动了。
荒草萋萋,城门紧闭,她如难民一般挤入了人群拍打着城门,想要进去替孩子找一找大夫,城门上的守卫朝城门下直丢石头,哄闹着要将他们赶走,站在城墙上的是城中官员,那官员身上还穿着西齐的官服,嘴里却说:“此城已投靠了天赐王朝,不再接济西齐的难民!你们走吧!”
将军夫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不论她怎么掐,怎么打,两岁的小孩儿都没能再发出一声,难民不依不饶,依旧想要往城里冲,将军夫人却一步步退下,不知自己将要何去何从。
城门上开始往下浇滚水,烫得众人皮肤落了一层又一层,难民哄散开,凄厉的尖叫声却不断响起。
将军夫人双手捂着梁妄的耳朵,眼泪滚滚流下,嘴里呢喃着道:“别吵着我的孩子,他才睡下,别吵着我的孩子……”
城门山上扔完了石头泼滚水,泼完了滚水就开始洒泥灰,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城中资源有限,所有粮食都只够城中的人吃,城外的田哪怕是未长出的稻草都被割光了,就剩下树皮树根树叶。
不知是哪个难民在城外看见了一块没收的红薯地,尚且还有力气的人立刻跑去抢红薯,将军夫人也想去,可她抱着孩子,加上那群人如疯了一般,她怕进去便没命出来,于是缩在树下,望着树梢上的叶子出神。
从富饶、奢靡,酒池肉林,到贫穷、困苦,食不果腹,只在短短的几年之内,眨眼便是极端。
不知何时,一个白发的年轻男人坐在了将军夫人身边,将军夫人警惕地朝他看去,那男人浑身肤色都很白,身上穿着太极图的道袍,手肘处还挂着个拂尘,两只手上各拿着一块红薯,他递给了将军夫人一块。
将军夫人没敢接,男人却笑道:“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嘛。”
她望着怀中已经断了气的孩子,泪眼涔涔,只抿着嘴不说话,那白发男人瞥了一眼将军夫人怀中的孩子,故作惊讶道:“哎!这孩子了不得啊,出生自有祥瑞,天生入道的命,不如你让他拜贫道为师如何?”
将军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搂着孩子转了过去,男人又说:“他还没死呢。”
将军夫人一怔,回头望着男人,她手下摸着的孩子皮肤已经冰凉僵硬,就是有大夫也回天乏术了,不过男人这般说,还是给了她一丝希望:“你、你真的能救我的孩子?”
男人点了点头:“你让他拜我为师,我就救他。”
将军夫人道:“拜!只要你能将我的孩子救活,你要我怎么答谢你都可以!”
男人说:“他又没死透,只是喉中堵塞,憋得脸青,只要吃点儿东西就好了,你让开,我来抱抱。”
将军夫人将怀中小孩儿递给了男人,那男人又把红薯给了将军夫人,他搂着身上穿真蚕丝小袄的两岁孩子,见这孩子的手腕上还套了金镯子,于是对着自己的食指吹了口气,指尖划破,他又将手指探进小孩儿的嘴里,一抹血染上了唇,再把孩子交还给将军夫人。
白发男人起身,对将军夫人道:“夫人照顾好他,也请记着一句话,死即是生,生也是死,他生我死,他死我生。”
白发男人又递了一本书给将军夫人,那本书上写了四个字——《道者阴阳》。
他说:“这就算是我给徒儿的一个小礼物,日后我会再找夫人的,此生就叫他无忧无虑快活着吧,毕竟世间苦难那般多,一场战事才哪儿到哪儿呢。”
男人说罢,转身就走了,两块递给将军夫人的红薯也没要,他道袍挥了挥,道路前方起了一阵雾,雾里缓缓走来了一头毛驴,男人上了毛驴便离开了,将军夫人正愣着,怀中小孩儿突然蹬了一下双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将军夫人惊讶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孩子,梁妄那张小小的脸皱在了一起,痛苦得挣扎着,铁青色的脸逐渐转红,将军夫人立刻将他抱在怀中好好哄着,又掰了红薯嚼碎了给他喂下去,梁妄吃了些,才在她的怀中睡了过去。
这回呼吸平稳,身子温热。
眼前的城池待不下去,将军夫人只能跟着难民继续往下一个城池走,她将梁妄手上的两个小金镯子卖了,换了一路的干粮,一双绣花鞋走通了底才走到了良川。
北迹攻下燕京后没有立刻追西齐而来,而是在燕京整顿兵马,北迹自然不会放过西齐,却让西齐在良川足足缓了好几年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