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对整个朝鲜而言是丧权辱国、任蛮夷欺凌;对他朴元尚个人而言,是从礼仪之邦的贵族沦为被女真踩在脚下的下等人。
这其中的耻辱感,每每想来都让他觉得心中有无限痛楚。
此时王笑这一封信似将一道伤疤揭开。透过纸墨,他仿佛看到国君身穿蓝衣对皇太极三叩九拜,而楚朝战士却是奋起抗争于血战之中击杀皇太极……
投降与抗争之间的对比,如何让他不羞愧?
思及至此,朴元尚放声大哭。
他捧着信跪坐在地上,老眼中不停有泪流下来,口中悲嚎不停。
“忠君报国……我们读书识礼,便是这样忠君报国的?君父受辱,五十万人被掳为奴隶,我有何颜面再自诩读书识礼之人……”
他说着,伸手去解头上的发髻,将满头半白的长发散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便朝着楚京的方向嚎啕大哭。
崔明吉却是道:“王笑是在吓我们的,遣兵来征?大言不惭。”
他想坐下,偏偏腚上还插着一支箭,便拉了一张桌案,将身子趴在上面。
“啊唏,疼死了。”
抱怨了一句,崔明吉又道:“有什么办法?建奴就是那么能打。当年双岭一战,建奴三百骑兵就杀得我们四万大军溃不成军……三百人杀四万人啊!能有什么办法?再屈辱、再难受,也只能受着。我堂兄当年力主求和,为的是什么?是个人的荣辱吗?还不是为了保存宗庙与百姓。”
“可是……楚军击杀了奴酋啊……”
“那又如何?”崔明吉道:“运气好罢了,今夜所见,王笑不过匹夫之勇。他这封信是吓我们的,你不必怕。”
朴元尚大哭道:“我不是怕,我是悲啊……国不国,君不君,民不民。我等与亡国之民何异?!”
“别嚎了,一会清兵又来了……”
忽然,门外有兵士冲来,大喊道:“不好了!楚军攻进城了!”
崔明吉一愣,问道:“清军攻进来了?”
“郡守大人,不是清军……是……是楚军攻进来了。”
崔明吉愣住。
“这怎么可能……”
当海岸边的炮火轰然大作,炸得清兵血肉横飞。
秦山海与秦玄策毫不犹豫便向清兵冲过去。
仿佛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千人、两万人。
刀起刀落、长枪纵横,匹夫之勇竟是杀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接着,海船上冲下一百余水手来救王笑,执着火铳对着清兵就是一轮乱射。
清兵在死了主将、在遭受船炮的轰击之后,心态在这一瞬间终于崩溃。
他们似乎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面对的是王笑,是破盛京、淹辽阳、杀先帝的王阎王……
溃逃终于形成。
就好像几年前的双岭之役三百清兵追着四万朝鲜溃军疯狂追砍,这一夜,铁山城外一百余楚军追着一千清兵也开始了疯杀的追砍……
他们一路跑回铁山城,溃军冲进城外还在厮杀的战场。
庄小运与耿当的这一支楚军、包衣叛军、仅剩的百余骑兵,全都士气大振。
他们加在一起本有近四千,清军不过三千。此时士气易变,胜负之势便在一瞬间翻转过来。
“将军已经死了……快撤!”
“撤……”
清军终于溃散。
蔡悟真已从城头上下来,正杀得浑身浴血,提矛犹想要追。却被王笑喝令住。
“让他们撤!”王笑道,眼中泛着冷意。
他知道这些清兵没了主将,一路逃回清朝境内也不会有人拘束,一定会烧杀抢掠朝鲜。
那就让他们去烧杀抢掠……
那边庄小运与耿当眼中满是亢奋与狂喜,不顾身上的伤势,迈步便向王笑奔来。
“侯爷!”
王笑却没时间与他们寒暄,只是抬了抬手指着城门,大喝道:“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
庄小运一愣。
他在皮岛时,觉得朝鲜的官员还蛮好说话的。但既然王笑下了令,他没有迟疑,大喝道:“传侯爷号令!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
……
包衣叛军与楚军合兵一处,只有三千余人。留下五百人守着南门,两千余人便径直向府衙杀去。
长街之上,朝鲜士卒担心清军问罪,早已拉开防线。待看到来的是楚军,他们不由愣了一下。
“杀!”
那边朝鲜军还在发愣,王笑却已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砰!”
庄小运麾下的铳兵早已点燃火绳,子弹击得朝鲜军中一阵人仰马翻。
楚军如利箭般迅速扑上去。
“砰!”
朝鲜军中有火铳射出,前排的楚军身前绽出血花,被击倒在地。但楚军也冲到朝鲜军面前。
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楚军才大胜了清军一场,正是锐不可挡之时,此时再对上朝鲜兵,仿佛狼如羊群……
终于,朝鲜兵们大喊着溃散逃去。
有血迹泼在府衙前。
王笑一步一步走进府衙。
这两天他其实一直呆在这里,对这个府衙颇为熟悉……
崔明吉与朴元尚缓缓走出来。
崔明吉浑身都在颤抖,躲在亲卫身后,望向王笑,嘴里喃喃道:“李先生……”
“我不是李京树。”王笑道:“我是楚朝驸马、怀远侯王笑。”
“侯爷,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给你的信收到了?”
王笑执着刀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半个身子都是血,看起来极是可怖。
随着他走这一步,楚军亦是向前一步。
崔明吉大惊,接着亲卫又退一步,腚上的箭支顶在朴元尚身上,疼得他又是一头冷汗。
“我我我……收到了。”
王笑冷笑了一下,道:“遣兵征你们这弹丸小国,我不是在开玩笑。”
“侯爷,丙子之役后,贵朝陛下……尝言‘属国世称忠义,力屈降奴,情殊可悯’,陛……陛下尚且不怪罪我国,你你你怎么能……”
“所以呢?!”
王笑大喝一声,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父皇宽宥尔等,尔等便敢肆无忌惮助纣为虐?!你既敢助英俄尔贷捕杀我,现在却不敢担后果?!”
这一声怒喝极是有威势,崔明吉大骇,扑通一下便在地上跪下来。
“下官错了!下官错了……”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俯地大哭。
“侯爷啊,下官能怎么办啊……我朝鲜国三百年来受大楚庇护,兵备松弛,真的是……是不会打啊,我们打不过啊……”
说实话,崔明吉真的是委屈,真的想哭。
——自己又没主动去招惹谁,分明是英俄尔岱和王笑跑到自己地界来干了一仗,结果倒好,一个个跑来欺负自己……
他悄悄抬头看去,见到王笑身旁的庄小运,忙又大呼道:“庄大人!你替下官求求情吧,你入皮岛以来,下官可是一箭一弹都未向你放过……下官真的……真的好难啊……”
见庄小运不应,崔明吉又连忙去拉朴元尚。
“元尚,你也跪下,向李公……不,是向侯爷求求情,你们有交情……”
朴元尚被他一拉,身子摔在地上,他也不说话,只是悲哭。
家国至此地步,倭人能来欺辱、夷人能来欺辱、现在连楚人都来欺辱,夫复何言?
自从国君在奴酋面前一跪,整个朝鲜便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逢外族便跪,夫复何言?
……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停下来,府衙内只剩下崔明吉与朴元尚的恸哭之声。
良久,有士卒从王笑租赁的宅院中将塔尔玛、秦山河的一双儿女、巴特玛璪、白老虎接出来。
王笑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开口对崔明吉道:“你二人于我有庇护之恩,今日我暂且放过铁山郡……”
“谢侯爷!”崔明吉大喜。
“皮岛我占下来了,接下来我要重建东江镇。”王笑道:“把我的书信交给你们的国君,告诉他,再不悔改,下次绝无宽宥!”
说罢,王笑转身就走。
“对了,这是我第一次提醒你们。以后我还会再来。”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着楚军终于如流水般退出去,崔明吉瘫在地上,只觉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两日之后。
秦山河站在皮岛之上,看着海上的船帆,眼神中有些黯淡。
“你真的不回去?”
“叛国弑父之人,有何颜面回去……”
远处海天一色,他早已望不到故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