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句话,羊倌按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话到一半被人打断,微有些着恼,但心中却也放松不少,至少王笑没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门外那一地的头颅,竟是觉得王笑还肯拿出罪证和人证,也算是很讲道理……“不对,我为何会如此觉得?”
他镇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却发现对方分明是个挺丑的大汉,一身装扮让人看了就倒吸一口凉气。
“说!谁指使你刺杀国公?!”羊倌一脚踹在那女装大汉腚上,手中刀已扬起。
那女装大汉显然已受过刑,双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嘻,想装好汉是吧?自己看看,孙家的人头在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会在哪。”
那女装大汉悲嚎一声,在地上磕了个头,也不敢转头看孙炎彬,高喊道:“少爷,对不住你了!禀各位官爷,小的……小的是奉孙老爷之命来刺杀莱国公……”
孙炎彬大惊,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门槛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头颅摆在那里。
再一抬头,他又看到蔡悟真执着刀柄的那双血淋淋的手。
孙炎彬吓得又哭出来,死了逃命的心思,转过身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们救救晚辈!求你们救救晚辈……”
他也不知如何措词,脑中也想着要不要向王笑求饶。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实不愿向大仇人告饶。
一辈子活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等无奈……
“世叔们……救救晚辈吧……”
毛九华闭上眼,如果昏死过去一般。这外面的世道显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缩了缩,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么上首的位置。
曾闻达心想着“老夫自身都难保,怎么救你?”,忙把袖子里的佛珠扯出来一颗颗数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是孙家先动的手,那事情就很难说了……曹操杀孔融,不管背后的政略目的是什么,抬上台面的理由那也是为父报仇……对了,孔融也是孔圣人之后呢。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傅票初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边的孔兴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里微有些失望——这些士绅盘心底根本就不觉得剥百姓无数是罪。反倒是刺杀一个国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辈吧……”孙炎彬在地上爬了两步,极是可怜。
唯一开口的是掖县张家的子弟张端。
张端摇了摇头,开口道:“孙世兄啊,你怎么敢?我们都是耕读之家,诗书门第。和你们孙家可不同,这种雇凶杀人之事……简直骇人听闻,是我们读书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孙炎彬一抬头,错愕的目光瞪住张端。
“你……”
“何况雇用凶徒,要行刺的是什么人?是堂堂国公,此举与谋逆何异?”张端又开口说道:“莱国公,下官斗胆说一句。我们各家前来为孔府,确是对分田之事有异意。但我们是来与国公商议的,绝非是要动刀……”
王笑忽然冲羊倌扬了扬下巴。
羊倌会意,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孙炎彬的头颅!
“噗”的一声,血柱喷涌而出。
张端还在侃侃而谈,一瞬间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鬼叫一声,整个人退了两步,摔在地上。
“啊!”
孔兴燮早已被门外那些头颅吓破了胆,只是想着‘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护了孔府’才挣到现在,刚才看着孙炎彬,他心里满是同情,还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一帮孙炎彬。没想到下一刻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孔兴燮只觉心胆都吓得碎开,一口气提不起来,眼睛翻了翻,终于晕倒在地。
倒地之后脚还抽搐了两下。
“羊将军,你怎么回事?!”王笑大喝一声,叱道:“吓到张翰林了知道吗?还不退下……唔,张翰林,刚才说到商议分田之事,你接着说。”
孟宏益心中暗骂一声。他刚才听张端说话,心中还暗赞了好几句‘好,这后生不错,与老夫所见略同’。张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这边,其实颇为微妙。简单来说就是:撇开孙家,我们好好谈,谁都别动手。
——这‘谁都别动手’主要是让王笑别动手。至于‘谈’,谁能谈过自己这些读书人、士大夫?
这个说法,孟宏益很满意,于是转头看张端,希望他继续站出来说……
张端嘴里溅了血,想要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脸,站起来,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于是转头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后面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再转过头,士绅们都用鼓励又胆怯的目光看向他。
——继续说啊。
“下官……下官觉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县张县……下官做不了主,但愿回去之后与宗长禀明道理,定……定给国公满意的答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掖县张家,我记下了,你们是继衍圣公府之后第二个倡议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还有谁不同意分田?”
毛九华真的是很害怕,但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
“国公爷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犹记得中进士那年,还是昭宗皇帝在位时,自称一句‘四朝元老’不过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国公哪怕要杀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贪财,实因这些地田都是祖辈清清白白得来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着的士绅们见有了出头之人,纷纷说起来,依旧是不肯分田,还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不是不怕死,也不是爱财胜过自己的性命。
而是因为这些田地都是家族的产地,在这个时代,家族才是他们的根基。如果没有家族帮衬,他们读书考学不成,婚丧嫁娶不成,做点事与现在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自己的田,这样被人拿刀逼一逼,给就给了。但今日若是拱手把族中田地让出去,往后自己和妻儿要面对的就是被族人戳脊梁骨的一生。
这一刻,士绅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他们终于还是迎着王笑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叫起委屈来。
“国公爷啊,我曾家真的没有多少田地……”
“国公爷……”
“还不够是吧?”王笑冷笑一声,道:“没关系,我们一起看看。”
随着他这一句话,堂中又是一静,所有人都心慌起来。
——这……这混世魔王又要做什么?
刚才在孔府外,佃户们闹到最起劲之时,蔡悟真忽然领着兵马冲出来,将士们还提着一个个带血的麻袋。
那场面血淋淋的,闹事的佃户们骇破了胆,一边惊叫着一边给官兵让开道路,也不知踩踏了多少人。
等官兵过去,他们一时间也很迷茫,又想继续闹,又怕被官兵杀了。
紧接着,又是一大队官兵向孔府这边而来。
一众佃户目光看去,登时魂飞魄散……
秦玄策处事显然和蔡悟真不同。
蔡悟真比较实际,杀了两百多人,拿麻袋把头颅装起来,把大部兵马留在孙家管押犯人。总之他虽凶狠,但也内敛。
秦玄策杀得不多,就几十个,却是把头颅一颗一颗都挂在长枪上,一路招摇过市,队伍后面还用绳索牵着三四百个穿着中衣的犯人,一路悲嚎不断。
佃户被挤在路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都是满面狰狞,还在往下滴着血……
不少人受不了这场面,转身就要跑,却见后面锦衣卫又驱赶着一群人过来,再后面还有佃户跟着。
两拨佃户当中还有不少人是相识的,虽然害怕,但还是打起招呼。
“土娃他爹,你咋来了?你不是说不肯给主家说话吗?”
“嘿,你当俺是你这蠢猪,俺老婆娃儿都活不下去了,还给主家说话?跟你说了弄了田地要紧。”
“那你咋还来了?”
“俺来告状。官府说了,告状有赏钱领,发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咦,官府这边也是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你傻啊,发钱又不难,就那些大老爷会发吗?官府就不懂得发吗?”
……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议论。
孔家大门轰然打开。
秦玄策提枪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虢国公就在这孔圣人的府邸大门内,处置横行乡里的恶霸,为父老乡亲们作主!”
他声若洪钟,大吼声传开,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
“你们要来闹,好啊!虢国公今天就跟你们把这事掰扯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