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平身。”皇帝朝座下抬手虚扶。
“谢陛下。”秦洵起身,双手执象笏于胸前,微微垂首,“禀陛下,三殿下小染风寒卧床昏睡,私以为江南督巡政务不可耽搁,臣斗胆,取三殿下通行腰牌,今日代其上朝呈递奏折。”
皇帝还未应话,右相曲伯庸却已出声:“老夫且问秦三公子,是以何身份代三殿下上朝?且不言秦三公子尚无官职在身,即便是有,以臣身代皇子上朝,岂不僭越?”
“右相。”皇帝显然不悦,“方才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今早归城跟朕一道陪着他母妃生产,染了风寒,是朕看着的,朕已心疼万分,本想江南督巡一事姑且放上几日也无妨,微之懂事,及时代为呈上,右相何必苛责。”
皇帝回护估计是不悦曲伯庸多年权重胆肥,在皇帝开口前就肆意插话。不过这么一来倒是叫秦洵大致明了为什么在殿外等个通报等了那样久,八成是说他秦微之来了有人不满,跟皇帝拉扯了几句。
皇帝当然是会偏袒他的,活了十几年秦洵若是一点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那他未免愚钝不堪。
假如齐璟是自己在殿上病着,秦洵忽然出现来一出代朝叫皇帝措手不及,那皇帝多半会心中不快,但齐璟是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心里有数,见秦洵代朝,便会夸他是识大体顾大局了。
皇帝应付完曲伯庸,果真夸了秦洵几句识大体云云,便令身旁大太监吴公公下去取了秦洵呈上的奏折,翻阅了前几页,忽出声问秦洵:“微之,原本归城启奏,朕是要就奏折内容详问一二,今日是你呈递上来,你可否代为应话?”
“禀陛下,臣当日与三殿下同在江南时,仅对三殿下平州事务略有耳闻,若论三殿下此番督巡江南全数事务,臣恐难与陛下细道。”
“哦?”皇帝将手中奏折又翻了一页,目光却偏去看殿中的少年,似笑非笑,“微之代归城送来给朕这本奏折,却没先览阅一番以应朕所疑,可是有些不够周全啊。”
“臣惶恐,不敢擅阅圣奏。”秦洵头又垂低几分,隐去眸中精光。
他代齐璟上朝皇帝不会在意,甚至还能对他有几分赞许,但只要他明言一句,他这么个朝臣之子已经提前看过皇子呈给父皇的奏折,秦洵相信眼前的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计较。
他很清楚,在大齐当今圣上的厚待荣宠之下,自己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能放上明面折腾,什么只能暗地里私自捣鼓。
他看一遍奏折是为了心中有数,虽不细说,但他也不能真就一问三不知。
秦洵与齐璟私交甚笃,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今日又这样直白地“代三殿下上朝”,文武百官心下皆怀思量,都知道他秦三公子与齐三皇子是同船而渡,若他初次上朝当真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做个呈完奏折就杵在殿上的木桩子,今日来太极殿一趟便算废了,于他于齐璟都会被人事后讥讽。
秦洵识趣,皇帝看起来就很愉悦,顺势问了他一些平州事宜,秦洵仅以看过齐璟写在奏折上的诸事应答,拿捏得体地掺些己见。
皇帝颔首,随意命他退去平日齐璟上朝的位置,说是既然代归城上朝,便歇在归城的位置上。
秦洵在身后两侧官列的碎语交谈里波澜不惊,揖礼谢恩,当真退去了齐璟的位置,跪坐在今日空着的这块软垫上。
这一排坐的是皇子,如今来上朝的皇子有四,从右往左依照年纪从长到幼排位置,秦洵右边是齐瑄和齐珷,左边是齐琅。
大齐男子,多是未及冠时念书,二十弱冠后才求官途,除了个别惊才之人,像是都在十五岁拜官的奚广陵和秦淮。
皇子不然,明面上皇子也是及冠上朝,实际皇子上不上朝都是他们皇帝老爹一句话的事,自然是看各个儿子的才能与受宠程度了。
齐璟有大统之才,得皇帝偏爱,在秦洵还在为点心不合口味闹性子时,未满十岁的小齐璟已经得他父皇准允,正儿八经地执笏立于朝臣列前,跟着上朝了。
当年齐璟上朝没多久,以右相曲伯庸为首的朝臣便提出异议,道是陛下允三殿下越过两位兄长独一人上朝不合礼数,要么都来,要么都别来,当皇帝当父亲都不能偏心才是。皇帝舍不得齐璟,顺口就允了长子齐瑄与次子齐珷同样上朝。
而四皇子齐琅,是在知晓三位兄长都去上朝后心下难平,仗着娇宠同皇帝软磨硬泡了好几年,十岁出头才得允。
在吴公公掺着尖细感的嗓音再度响起时,秦洵目光一斜,瞥了眼左边比自己小两岁、相貌阴柔的四皇子。
“淑妃白氏,久侍宫闱,贤德温良,今生皇七子云霁,深慰帝心,晋封贵妃。”
“礼部尚书经年操劳,却金暮夜,事必躬亲,今年事已高,待今岁中秋朝宴后,帝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赏黄金千两。”
“礼部侍郎秦子长,天惠卓绝,恪尽职守,继为新任礼部尚书。”
秦洵代朝一事仅仅扰乱一瞬太极殿内的君臣议事,随即便恢复如常,吴公公代皇帝一一列着余下事宜,待他言罢,皇帝一手撑在了膝盖上。
跟了皇帝几十年的吴公公早会看他眼色,见状便一甩拂尘搭于臂弯,略微拖长了尖细的嗓音:“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一断眉青年出列,执笏立于殿中。
“马郎中,何事启奏?”
“臣以为,如今陛下已得七位皇子,且皇长子与皇次子皆年过弱冠,仅以皇子之身事于朝堂,已然不妥。”
秦洵心下一声冷笑。姨娘刚生了新皇子晋为位次皇后的贵妃,这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皇帝刚宣布了几件喜事,心情正是不错,却叫马飞提起这个他其实不大乐意谈论的事情,笑容不免淡下来:“马爱卿以为,理当如何?”
“臣以为,陛下应将年满十五的皇子,立太子,封亲王,各司其职。”
马飞此言一出,官列中私语不绝,秦洵明显感到自己左右身侧,这三个同母所出的亲兄弟都僵了身。
秦洵垂眸,浅浅笑了一笑。
曲伯庸的消息很灵通,怕是早上昭阳殿那边刚得皇子,皇后曲折芳的人就已经递信来给等候上朝的曲伯庸,让他很快拿了主意,要在今日的早朝折腾一出。
当然不能由他位高权重的右丞相亲自出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帝之逆鳞,他便不厚道地将得罪皇帝的差事踢给了吏部郎中马飞。真不知曲伯庸给了马飞多少照拂和好处,让他肯当这么个出头鸟,代替老狐狸去撞皇帝的锋尖。
曲伯庸这是将如意算盘明目张胆地舞在皇帝面前啊,卡在十五之龄,刚好既包含进十七岁的齐璟,又排开了十四岁的齐琅。
年满十五的三位皇子里头,被曲伯庸明言斥过“烂泥扶不上墙”的齐珷自然不在打算内,摆明了就是想叫皇帝在齐瑄和齐璟之间给个说法。
秦洵竟还有闲心又往左方睨了一眼,果不其然见齐琅一双眼里隐隐淬上了怨毒,无关秦洵,针对的是殿中那受了他亲生外祖父的授意、刚刚将他排除在太子候选人之外的吏部郎中。
还是嫩啊,秦洵心下嘲他。
也不想想,曲伯庸是个多老辣薄情的权臣,有一个嫡长身份又及冠成年的正统人选可供他扶持,还听话孝顺绝对容易摆布,就算齐琅比齐瑄聪颖百倍又受宠百倍,曲伯庸也不会肯费那个神顾及个十四岁毛头小崽的。
皇帝明知故问:“朕闻马爱卿所言,似是心中已有太子人选,不知是朕的哪个儿子得了马爱卿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