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厨房门口的家仆将近十个,秦洵目光一扫,估摸出大约是三队巡夜家仆。
镇国公府虽然只有祖父一个主子,规矩却丝毫没少,夜深人静时轮值巡夜的家仆至少三人一队,分散于偌大府邸的不同庭院,照这模样看,恐怕是厨房附近的一队家仆早就察觉到他们的动静,许是担心人少不好应付,先悄悄去唤了另两队巡夜家仆一同过来。
秦洵若无其事地理理衣裳:“饿了,来找点吃的,大惊小怪什么。”无视家仆们一脸茫然,他指指地上摔碎的糖罐瓷片,“你们厨房里这糖罐是个什么毛病,有谁知道吗?”
家仆里其中一个先反应了过来,忙答他:“啊呀,这个糖罐啊,奴才今晚吃饭时碰巧听厨子说了,今日不当心把糖罐给磕了,裂了不小的缝,但天色不早,又还没碎开,就姑且放着,打算等明日做饭时再从库房换新的来用。”说完又蓦地紧张,“可是伤了二位公子?”
“没事,就是问问。”就是以为祖父这里用个糖罐也异于常人,还能掉块的。
再交谈问答几句,几个巡夜家仆才大致弄清眼下状况,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劝二位小主子:“公子们想要吃东西,叫奴才们弄就好了,哪能劳公子亲自动手,这可使不得。”
主子娇贵不吃剩饭菜,家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今日他们晚饭后饭篮里还余了米饭,是打算天蒙蒙亮起床后煮成粥给家仆们当早饭吃的,领头的家仆问若是三公子不嫌弃,他可以切点菜做成炒饭姑且给三公子垫垫腹,虽然厨子不在,做人家仆的哪能连炒个饭都不会。
秦洵当然是不嫌弃,过了六年的民间日子,他早已习惯在该娇矜的时候娇矜,该放架子的时候也放得下,这种饥肠辘辘的状况下,有一口能吃的食物他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话秦洵才想起锅里煮得不成样的红薯汤,家仆中留下两个在此伺候小主子的夜宵,其余的又回去巡夜。
前脚家仆们散去,后脚颀长身影晃进了厨房,油灯的光亮把来人影子投映在墙。
“病好了你又来劲是吧?大半夜跑出来,又折腾什么?”秦淮目光一垂看见秦申,“你也陪着他闹腾?”
秦申一脸“丢不起人”的表情,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往暗处缩了缩。
秦洵脸皮厚,仍是笑眯眯的:“我就看你房里还亮着灯,果然没睡,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跑出来了。”
秦淮走近,两个忙碌的家仆停手朝他揖礼,秦淮一瞥家仆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锅,先时秦洵跟秦申两人煮红薯汤水放得不多,后来放了好几勺盐,糖罐里剩余的白糖又被倾倒下去,没能完全溶解水中,没溶解的糖泥很快被热锅烧焦结底,混合着煮得太久的软烂红薯,在灯光不甚明亮的厨房里,形态可疑,气味也飘出几分怪异。
秦淮很不客气:“秦微之你大半夜来煮屎吗?”
两个家仆收拾的动作一顿:“……”
缩在暗处的秦申:“……”
唯秦洵有胆子跟秦氏长公子插科打诨:“秦大才子,好歹你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怎么能粗俗地说出‘屎’这种字眼?”
秦淮眼皮一掀:“你们谁吐了?”
秦洵:“……”算了,这样说也没好到哪去。
秦淮又没忍住朝家仆清理出的可疑物瞥一眼:“多刷几遍锅,不然想到煮过这玩意的锅再煮东西给我吃,我接受不了。”
家仆连忙应是。
秦洵不满:“这玩意怎么了,不就是一锅又咸又甜还烧糊了的红薯吗?你还真以为我大半夜吃饱了撑的,跑过来煮屎呢?”
两个忙碌的家仆不敢说话,但垂下的脸上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他们清理这锅惨不忍睹的红薯汤时本没想太多,结果被两个主子你一言我一语这么一说,难免恶心起来。
秦淮冷哼:“想你也没这么无聊。”
“就是,这不是厨艺不精嘛,原本我还想煮一锅夜宵分你吃的,这下只得劳他们二人大半夜费事了。”
秦淮纳罕:“你自己厨艺自己心里没点数,好意思叫我吃?”
秦洵挠额:“就是自己不怎么敢吃,才想先给你吃,试个毒。”
混账东西肆无忌惮地贫嘴,算准了自己这位“谦恭友爱”的长兄不会在旁人面前拧他耳朵教训他,秦淮磨磨牙根,吩咐家仆待会儿把食物端去房里,一手摁着秦洵的肩膀,另一手摁着秦申的后脑,把两个大半夜不省心的弟弟带出了厨房。
寒冬的深夜,屋外凉气逼人,人说话时都直呼白气,秦洵搓搓手,将身上白狐裘裹紧,脸埋进狐裘柔软温暖的白毛中使劲嗅了嗅。
狐裘这种衣物不能放水中泡洗,容易变形而不再保暖,所以一般多在穿前脱后轻轻掸刷掉灰尘,隔一阵子用湿手巾擦拭一遍,再用细齿梳梳理整齐,放在通风透光处晾晒干净。
这身白狐裘秦洵从宫里穿回来后只像那样湿擦晾晒过一次,之前在景阳殿日日熏香沾染上的清淡橘皮气味还残留其上,埋进去深吸一口盈满鼻腔,秦洵突然就思念起齐璟来。
他问:“齐璟是什么时候回宫的?”
“你睡着不久,估计他回到宫里天已经黑透了。”秦淮凉凉道,“人才走了几个时辰,这么黏乎?”
“几个时辰够久了,我巴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他,没办法,还是要懂分寸的。”
秦淮心想你懂个屁。
秦洵自顾自乐呵:“反正他说过几日就来接我。”他推开自己房门,将长兄和义弟都放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暖意往口鼻一灌,他掩鼻小小打了个喷嚏,“还是房里暖和,外头真是冷死个人。”
秦淮皱着眉看他:“还知道冷,我看你是不长记性,白日着凉发热,睡一觉起来才堪堪退烧,这就又在大半夜出去吹冷风,是不想好了?”
秦洵揉揉刚打过喷嚏的鼻子,嘀咕:“我饿……”
“不知道叫人?再不济不知道来找我?我又不是已经睡下了。”
秦洵乖乖挨训,猜得着在自己出门时,还没睡下的长兄估计以为自己是起夜,看自己久不回房这才出门来寻。
秦淮说完话要走,秦洵留他:“不一起吃点夜宵?”
“没这习惯。”秦淮说着又回头,“他们送饭过来你俩记得再要两碗姜汤喝,自觉点,别总让我盯着。”
秦洵笑起来:“秦子长,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吧,简直就是常言道‘长兄如父’的典范。”
“过奖。”秦淮一声冷笑,“常言又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你既然这样说了,以后要是再给我惹事,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秦洵讪讪收言,再不跟长兄耍贫嘴,任他回房歇息去了。
“大公子很疼你。”秦淮走后,秦申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桌上多了壶热茶,想来是他们在厨房的动静被发现后,有眼力见的家仆及时添来的,秦洵给自己和秦申各倒了一杯茶,“我也很疼他啊,你不觉得吗?”
你疼他是真的,你很能气他也是真的。秦申垂眸喝茶,并不搭腔。
秦洵又笑了:“不过能让秦子长疼,我其实挺高兴的,他那个人一般不怎么将旁人放在心上,会心疼的人更不多,我这个做弟弟的,被他一手带大,有幸占了他看重的一席之地,我是高兴的。这是真心话。”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直到送饭家仆的敲门声响起。
这顿夜宵其实很简单,家仆原本说给他们做炒饭,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端过来的夜宵是在热好的白米饭上铺了刚蒸熟的切片腌咸肉,还把秦申那会儿随手丢一边的青菜给剥了外层叶子,取了最靠近菜心的嫩叶用开水焯过,放在咸肉盘里一同蒸熟,蒸熟的切片咸肉以及被肉汁浸入味的青菜嫩叶一起铺入米饭碗里,咸鲜的肉汁拌着米饭吃也足够美味,秦洵和秦申一人一碗。
虽然万般不情愿喝姜汤,但在秦申小少年的严肃盯管下,秦洵也没好意思把长兄回房前的叮嘱抛之脑后,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碗姜汤下肚,等到消消食躺到床上歇息,已过子时。
觉睡得太足,秦洵难得在翌日晨光熹微的大清早就醒来,却懒于面对冬日清晨的寒气,一直在床上赖到辰时才起,父母都已在大年初二的日子里去定国公府拜年,秦洵洗漱穿戴好,一头末梢微卷的墨发松松一束,刚踏出房门就被弟妹们和小侄子围住,纷纷询问他生病是否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