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从病房出去之后,谢山白的背靠在墙上,只觉得头一阵阵发晕。
他中午饭都没吃,就赶来了医院守着奶奶,现在可能是有点低血糖了。
谢山白支撑着自己,慢慢走到长椅上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
还好之前就有早餐车了,能够缓解家里的一部分压力。
其实只要谢山白勤快,他可以不光是周末去卖早餐,平时也可以在家门口卖,到点再去上学。
现在高一晚上放学的时间也不算晚,还可以去那边市中心的天桥,将小吃卖给饿肚子的下班人。
之前还是太偷懒了,谢山白在心里谴责自己,要是前一阵子就这样做,可能手术费都凑够了。
——但是其实这也不现实。
谢山白毕竟还要上学,天天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学校,晚上放学回家,已经累得不行,哪有那么多精力晚上直到凌晨再去卖一波?
他书还要不要念了?基础睡眠怎么办?上课时间补么?
谢山白刚刚穿越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虽然在奶奶面前撒娇卖萌,但是他自觉是家里的大人了,可以慢慢撑起来这个家。
但是直到现在,谢山白发现还是不行。
几万块钱,就像一座山似的,把他压倒了。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所以只靠谢山白自己。
要想要快速凑到钱,只能借。
面前有三个选项,一是班级找同学“捐款”,二是找丞战,三就是找萧成云。
谢山白靠在墙上,自己想了很久,还是选择给萧成云发去了消息。
“云云,你可以接电话么?”
五分钟之后,萧成云直接把电话拨了过来。
“怎么了?”萧成云那边好像是在室外,话筒里面有风声,还有小孩子在笑。
萧成云温柔的声线一如往昔,很大程度上,抚慰了谢山白焦灼的神经。
谢山白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才很艰难地开口,开门见山道:“你可以借我一点钱么?我遇到了点事。”
“可以,要多少?”萧成云甚至没考虑,直接回答:“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奶奶病了,”谢山白声音干涩地说,“要钱做支架手术,我家的钱……不太够。”
谢山白越说越觉得难为情。
其实细细一算,他和萧成云也没认识多少时间,他就提出了这么过分的要求。
对于一般家庭来说,两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他却一开口就是这么多。
这话一出口,谢山白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不要脸。
可能是说话的声音被萧成云听出了苗头,萧成云像哄小朋友似的对谢山白说,“没事的,现在支架手术技术是很成熟的,你别急。”
谢山白蜷起身体,把额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声音闷闷的。
萧成云能够听见他明显的,在压抑的呼吸声。
谢山白很认真说:“成云,我会写个借条拿给你,也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
“没事的,真的没事。”萧成云走到了很安静的地方,对谢山白说,“你大学毕业再还给我吧,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我……”谢山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勉强重复:“我会尽快还给你,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把钱赚——”
萧成云直接打断他,“你是想去打工么?”
谢山白说,“我之前跟你提起过,我有了一个早餐车,很赚钱,我可以很快把这些钱赚回来的,肯定尽快还给你。”
谢山白的声音变急,萧成云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道:“好了,要不这样吧,你正常按年限给我利息,我就当在银行存了死期,本来我也不会投资,放在你那里,和放在银行里都是一样的。你在大学毕业那年还给我,不要让我的死期存款失效”
谢山白沉默着,忽然想——他认识萧成云,真的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他只能笨拙地重复,“谢谢你……”
萧成云轻声笑起来,“不说了,快陪奶奶吧。我妈叫我了,我挂了啊,钱我一会转给你。”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天上散布着零零散散的星星。急诊室这头空气不太流通,急救床飞快地从这头推到那一头。
谢山白推开门,走到医院外面的凉亭里,很安静地坐着,楞楞地看着水池里面边缘发黄的莲花叶。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谢山白拿起来看——
是丞战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其中一条是之前谢山白睡觉的样子,另外一条则是他打呼噜的声音。
平时丞战要是发这种消息给他,谢山白一定会给他回复抗议的话,比如……“你为什么偷拍我?”、“丞战你好烦人”之类的话。
但是现在谢山白实在没心情。
他给丞战回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就关掉聊天界面,在网上搜索“心脏支架”手术的相关信息。
那么敷衍的回复,那个人却破天荒地发来信息问:“你怎么了?”
谢山白愣了一下,犹豫了几秒钟,他才跟丞战说:“……没事啊。”
外面又起风了。
谢山白收起手机,回到了病房外面。
*
第二天早上,谢山白的奶奶心脏又疼了起来。
老太太的脸红得像高烧一样,医院通知要尽快手术,要不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不过还好,谢山白已经拿到了足够的钱,能够支付费用。
医院里面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整个建筑都被酒精泡过一样,一步踏进去,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心外科人满为患。里面的病房全都住满了人,就连走廊里,都摆放着一张张病床。
有不少都是刚做完手术的人,正在床上昏睡着,家属们围在四周。
住院就是这样——平常里来往的、不来往的人,听说有长辈住院手术,都要来挨个刷一下脸,表一下亲戚之间的深厚情谊,连氧气都变得稀薄很多,不过好歹,人家做完手术之后,是不缺人照顾的。
手术之前,老太太意识还清醒着,只是难受地蜷缩起身体,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脸红得吓人。
谢山白早上起来连一饭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赶紧去找主治医生排手术。
“一楼去交钱吧!”主刀大夫的研究生头也不回,直接冲着身后扬声喊道,“你抓紧时间啊!晚了上午做不上了!”
一直匆匆忙忙的,谢山白都快排到地方了,到窗口哪里看见人家拿钱出来,才想起来,这家医院收费口只收现金,忙去把自己刚刚借到的钱用ATM机取出来。
他一个人忙这些东西,简直像一个被人猛抽的陀螺,脚疼得不行,还晕头转向的。
——谢山白家的所有积蓄连带着借款,换来了一张薄薄收费票子,上面盖着医院的红章。
医院里非常热,谢山白跑得一身都是汗,嘴都干了,喉咙快要冒烟,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好在今天主刀大夫能安排上当天的手术,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不过他家老太太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已经很虚弱了。
谢山白抓着她的手,温柔又小心地对她说:“没事的,别担心钱……加油啊,我在外面等你。”
“小白,”奶奶连睁眼睛都很累了一样,似乎是有一些缺氧,说不出来话。
她的手一直抓在自己的领口,脸色隐隐发灰,那种病态的潮红感让谢山白的心坠着。
“什么?“病床专用电梯里,谢山白弯下腰,认真听她说话。
“小白,”奶奶又叫谢山白,睁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很努力才说出来,”怎么……怎么哭了啊,眼睛……都肿了。”
这好像就是她目前最担心的事情了。
电梯眨眼间就到了相应楼层,“叮——”的一声,电梯门开,病房被推出去。
“没事的……”谢山白目光垂下来,拍拍她的手,随口安慰道。
家属只能送到手术室外面。
剩下的事情,就与谢山白无关了,他只能等在门外,看着头顶亮着的“手术中”的红灯,不安地紧握自己的双手,孤单地坐在银色长椅上,等着奶奶回来。
筹到钱,也并不是终点,谢山白仍然紧绷着神经。
*
此时此刻,一年九班之中。
艺术节将近,罗宇坐在桌子上,跟李卉卉热热闹闹地讨论着。
因为之前谢山白在KTV露那一手,他们班的歌唱类节目就直接把他定下来了。
而丞战早上一来,就得知谢山白请了假——甚至昨天学上了一半就走了,听说是家里出了事情。
班主任有事出门,便没人知道谢山白家的情况。
丞战就想起了昨天谢山白跟他聊天时候的反常。
可是他问起,谢山白却没跟他提起这事。
丞战周围的气场冷下来,薛婉奇怪地看他一眼,纸上写:“哥哥怎么了?”
丞战对她摆摆手,选择给萧成云打去电话。
那边萧成云得知他的来意,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在市医院呢,他家人病了,应该是胸外科。”
“知道了,谢谢。”
……丞战不明白这种气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谢山白宁可去找马上就要走的萧成云,也不肯告诉丞战自己家出了事,好像丞战真的很不可靠。
丞战摆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动作敏捷地从学校着头,翻到学校那头。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去找谢山白。
等丞战到了医院,很容易就找到了谢山白。
手术室外,谢山白就缩在那里,明晃晃的,一眼就能被看见。
他的脚蹬在椅子横梁上,抱着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又瘦又可怜。
别人家都有很多人凑在一起等,谢山白却只有他自己,很无助似的。
丞战脚步一顿,很多年前的记忆刹那间复苏——
他很小的时候,在手术室外等着妈妈出来时,好像……好像也是这样的姿势吧。
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有丞玟跟他一起,还有他妈妈很多同事在旁边。
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可能是害怕。
也可能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谢山白。”
丞战走到他前面,难得地将声音放轻。他把手抬起来,迟疑片刻,才落在谢山白的头顶。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瞬,有医生进进出出。这个等候室光线很暗,窗户很小,一点风都没有,空气郁结在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
谢山白抬起头的时候红着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惨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他样子呆呆的,傻乎乎地叫,“丞战……?”
丞战垂下眼帘,他向前一步,抱住了谢山白。
*
谢山白一下睁圆了眼睛——丞战的拥抱让他透不过气。他的手无意识地抬高,很慢地闭上眼睛,这才回抱了一下丞战。
一触即分。
谢山白的意识好像被抽离了。当在感受到丞战身上热度的时候,他的思维才缓慢地复苏,慢吞吞地转了一下眼睛,指尖泛上热度。。
“你怎么来了啊。”谢山白呆呆地问,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丞战没回答,看了谢山白一眼,自顾自坐在他身边。
丞战不理他,谢山白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干脆也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窗户外面的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到底是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身边,谢山白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味了。
丞战是专门过来看他的。
可能是看今天他缺席了,问了问同学,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虽然之前一直吵吵闹闹的,谢山白总是黏在丞战身后,一会吵架了,一会又和好了,甚至谢山白已经非常肯定,现在自己是丞战“朋友栏”中的一员了。
——但是谢山白仍然没想到丞战会专门过来。
于是谢山白转过头,礼貌地对丞战笑说:“谢谢你啊,战哥。”
黑漆漆的乌云又出现了。
谢山白现在完全搞不明白丞战身体里“不高兴系统”的作用机制——
“笑不出来你就别笑了,难看死了。”这时,丞战看了谢山白一眼,冷冷地说道。
“哦。”
谢山白很听话地点头,原本艰难牵起来的嘴角自然放平,又不说话了。
谢山白真的很瘦了。
他平时吃得就很少,手腕上,身上都没多少肉。
本来丞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有点婴儿肥的,现在脸上也逐渐显露少年人干净利落的下颚线条。
抱……抱一下的时候,谢山白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身体骨骼也不怎么大的样子。
就这个不怎么优秀的骨骼条件,看样子谢山白是长不到一米八了。
丞战心里默默给谢山白估算了一下未来身高,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刚刚拥抱时候触碰到的,谢山白的脖颈,带给了丞战很凉的触感。
“脚怎么样了——”
“今天你上学吧?”
丞战和谢山白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过了一会又同时开口……
谢山白:“脚更疼了。”
丞战道:“我翻墙了。”
谢山白笑了起来,侧头看着丞战。
“战哥,谢谢你来陪我,”谢山白轻声说,“我现在觉得很感动。”
谢山白偶尔会很坦率地说话,告诉丞战——我现在不生气了,我原谅你了,还有现在的,我觉得很感动。
这会让一向很不坦率地丞战无所适从。
只能像把薯片递到他手里一般,对谢山白笨拙地应,“是么?”
“是啊,”谢山白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站在窗前,“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本来昨天我自己的时候,我以为我快要失去我奶奶了。”谢山白靠在墙上,眼睛看着丞战,“今天做手术了,我也很紧张……”
丞战说,“人类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六岁。”
谢山白,“……”他顿时噎住。
这么说话,丞战真的也是独一份了!
他这么多年都没被人打死,也当真是个奇迹了。
——不过谢山白还是缓慢地接收到了,丞战是安慰他的意思。
谢山白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穿着运动鞋。他缠着石膏的右脚上的绷带有点脏兮兮的,缠得不太牢靠了。
他很无奈地对着丞战笑。
“但是就觉得有点害怕吧。”谢山白看着外面,心里慢慢查,外面已经飞过三只鸟,“我自己能活到多少岁还说不定呢。”
他本来还故作轻松,可是说着说着,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我知道奶奶年纪大了,但是还是很怕我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了。”
丞战望向他。
谢山白声音很轻,想要找人倾诉似的说,“我还没有赚到很多钱呢,还没租到新房子,让她住又大又温暖的房间,也没带她去好一点的饭店吃饭过,没给她买漂亮的衣服——”
“我真的很怕她离开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憋了好久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破口,积压的洪水被迫从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流出去,很快,那个小小的破口被冲毁,城墙坍塌,巨大的洪流倾泻而下。
“而且我才刚有家啊,”谢山白的样子近乎温柔,“我想跟奶奶一起过年,想跟她一起看烟花,想让她一直陪着我。”谢山白声音越来越低,也顾不上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合理。
“以前从来没有的时候倒还好,也不觉得自己一个人有什么,但是现在就会特别害怕。”
丞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也没说别的,只是应了一声。
谢山白红着眼睛,又歉然地说,“对不起,突然跟你说这些话。”
阳光落在丞战的指尖上,谢山白抬起眼睛,便看见了丞战下眼睑处睫毛的阴影,还有他黑沉沉的瞳孔。
丞战没说话。
手术预计两个小时。
在两个小时零十分钟后,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护士推着病床从里面出来。
仅仅一个白发苍苍的后脑勺,谢山白就认出来这是他奶奶。
家属需要推床回病房,谢山白脚不太利索,丞战便和护工一起,将昏迷中的奶奶转到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