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马横在门几米处,梅相路能看见马背上的人,把头发一丝不落地束成发髻,环着金属制的头冠,眉浓体宽,看上去比蒋篱壮实一些。
“报告校尉,您右手边这位是弓箭营的校尉,左手边这位是他的平民朋友,他……”
钟濂双眼圆睁,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蒋篱面前,蹲下来打量他的脸。
“蒋篱!你怎么了!”钟濂把住蒋篱下垂的两臂,使劲摇晃着他,“说话啊!你还好吗?”
“别……”梅相路震悚之余不忘提醒一句,然而已经晚了。
蒋篱本在晕乎着,这一下,他感觉体内的脏器都要被抖到一块儿去了。若果说他的胃刚才是一座待喷发的火山,那现在岩浆已经被摇晃的地层送到了喷口处,无论如何也压不回去了。
蒋篱把布袋松开,捂住嘴,俯身干呕一阵。
他没吃晚饭,这会儿只有胆汁胃液顺着食道往上冒,留下一嘴苦酸和两行泪水。
干呕完后,蒋篱彻底脱了力,右手松开梅相路的肩,一路从肩滑到臀部,然后坐在地上。守卫们惊慌地围了过去。
梅相路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站在原地彻底僵住了,双颊微微燥热。
(旧事回潮在全黑的视野里成像
这下好了,某人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钟濂眼看着蒋篱在自己面前昏倒,立刻手忙脚乱地想扶他起来,最终悲哀地发现他两条腿如同摆设般,暂时废掉了。
钟濂来不及谴责自己的双手,只得半蹲下把蒋篱抱起来。
梅相路本来愣着,看见堂堂蒋校尉被一个汉子这么公主抱抱着,兴许是受到了过大的刺激,脑袋重新活络起来,当机立断地拦在钟濂面前,大喊了一句“你站住!”
守卫们都惊呆了。
居然有人敢拦钟校尉的路!还吼他!
“一边儿去,”钟濂才不管这是不是蒋篱的朋友,“你这样慢条斯理的,迟早把他磨蹭死!”
梅相路没生气,也没怼他说是你把人家摇吐的,只是在众人的安静注视中走向那匹棕马。
他拍了拍两下手,将右手食指拇指捻在一起放在唇瓣之间,吹了一阵复杂古怪的口哨。棕马表现出悠闲懈怠之状,友好地甩了甩尾巴。随后,梅相路绕到侧面,侧着手掌在马前脚的膝盖关节轻轻处一劈。
棕马非常安静地跪了下来,没有任何困难地、顺从地跪下来,四蹄内折。
“你居然会吹跪马哨?”钟濂盯着伏跪在地面上的马,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谁教你的!”
“无师自通。”
“不可能!这调子早失传了!”
跪马哨的曲调多变,类似于西域羌笛曲,清越与低哑的声音交互出现。它的起源正是古笛曲,只是移除了乐器,用简明的口哨呈现,所需不过一张嘴,两根手指,但难度不小。
但钟濂之所以吃惊,不仅因为梅相路会吹,更因为跪马哨是来自西域某小部落的使者在一次宫宴上,当着帝后二圣的面表演的,有且仅有一次。这之后不久,该族在内部斗争中被灭,跪马哨没人教也更没有人学。宫宴在场者有耳共闻,皆知曲名,能哼哼几下,可有谁能有心把曲调一丝不差地记下来?
时间一久,跪马哨就成了失传之曲,只剩干巴巴的名字在世间流传。
“别管我,”梅相路指着蒋篱,“你先把他放马背上,让马驮着他走。”
“抱着岂不是更方便?又不是抱不动,”钟濂没有动身,“蒋篱他看上去瘦,实际也不重。”
梅相路僵硬地提起唇角:“你为什么会知道?”
“去年宫宴你朋友喝醉了,我扛他回的行署,”钟濂丝毫没有察觉到梅相路愈渐冰冷的眼神,“不骗你,真的挺轻松的,大概一点多的赘肉也没有。”
“嗯……”梅相路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觉得十分不爽,也没有特别的理由,“他可能会吐你身上。”
钟濂沉默片刻。
“…你说的在理,就用马吧。”
梅相路心想,钟濂怎么可以如此耿直,说什么都听。
“喂,知道怎么做醒酒汤吗?”
钟濂心想,梅相路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包天,喊自己,“喂”?
“书生,你不知礼数,怎可如此轻蔑地称呼他人!”
“我不是书生,”梅相路满不在乎地说,“那么钟校尉,请问您知道怎么做醒酒汤么?”
“不会,”钟濂极其不爽地说到,“但是我可以问后宫那边的侍女。”
“他这个酒不是一般的酒,一般的醒酒汤肯定不够。”
“那你的意思是你会?”
梅相路把香囊取下,将藻玉令牌掩在钟濂看不见的位置,从底部翻出一块压成饼状的药草,约莫半掌大小。自从三月初那回吃了断肠酒的苦头,梅相路就把醒酒用的药草压成饼随身携带,万一又想喝了呢?
虽说喝了会有五脏六腑俱焚之痛,可是这正是驱逐另一些痛苦的良药,正所谓以毒攻毒。他想知道,蒋篱如此年少有为,又不愁吃穿,有什么事烦心以致如此。
“这个拿去,加一般的醒酒汤里。”梅相路瞄准钟濂,把药草饼抛了过去。
“民间偏方?”钟濂狐疑地看了看灰绿色的饼状物,又担忧地看了眼抱着马脖子的一摊蒋篱。
“不信我?醒不了,你就来提我项上人头。”
“不,不是不信,”钟濂拽着缰绳试图让马起来,却失败了,“你真的是平民?”
钟濂没有办法确定。梅相路这样子一看就不是西域人,他要是能知道,说明他当年参加过那场大型宫宴。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可能记住全部调子?
“当然是啊,我要是宫里人,早就带他进去了,何必在这里纠结,”梅相路冲他竖起手掌,“求你别管我了,把蒋校尉带回宫里好生照顾。”
“那么谢谢你了,”钟濂抱拳行一军礼,“最后请让我的马站起来吧。”
“不用我吹,再扯几下就是。”梅相路说完便扯开脖子上的纱布透气。
“它不起啊,”钟濂卖命地拽它,几乎要把马勒死了,“你别嫌麻烦,我给你两百铢钱,你就再吹一次吧!”
“钟大人,这不是钱的问题,”梅相路忍住没笑,走到马旁边蹲着,“要是有人拿绳子这么拽你,你会乐意?”
“……”
“看到这里了吗?就是最软的这一块马肚子,你用手挠它,”梅相路亲自示范,抬起蒋篱无力下垂的双手,在棕马的肚皮上来回挠了几下,“它就站起来了。”
马儿支起四条腿,没把背上的人抖下去,只是甩了两下尾巴。
钟濂的肤色本来就偏棕色,这下直接脸黑:“哦。最后一个问题……不问你的事,我就问一下,蒋篱今早上不是在东郊练兵吗,怎么跑去和你喝酒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等他醒了问他吧。告辞。”梅相路作揖,等钟濂走远了才抬头。
他的视线越过守卫的刀戟,目送着载着蒋篱的马消失在宫廊拐角处,便转身回去。
那车夫张栋修车和装轱辘也差不多了,这会儿应该在十字路口等自己。
一路走回时,梅相路才发觉衣服上风干的血迹成了红褐色,颈部的伤口不再渗血,脚踝的肿痛也减轻了,只有右肩有些疼。
张栋就在路边,紧贴车尾,用双手推着修复好的马车缓缓前进,一边儿左看右看,确认车轮可以正常滚动。
梅相路不想开口说什么,就在不远处站定,负手而立,看着张栋折磨自己的颈椎。
“嗨呀,梅公子!”张栋总算看见他边杵了个人,“车修好了,你看,现在这轮子的锈都磨净了,车厢也加固了一下,拿三根横梁架着,垮不了,还有这车轴,我请……”
梅相路敷衍地点了头。他其实没怎么听,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车夫耳朵别着的那根柳枝上。
柳枝柔软地垂着,芽泛新碧,青翠欲滴。
“啊,梅公子在看这柳条儿吗?这是我刚才在秋坊巷巷尾摘的,”张栋弹了弹耳旁的柳枝,“那条街真是漂亮啊,两边都栽满了柳树,还有条三丈宽的小水渠,水渠上也飘满了柳絮,跟棉花被似的。”
梅相路的笑容僵在脸上,右手拇指不断按着自己左手的肘窝,默不作声。
瞳孔里静止不动的绿影,渗入遥远的记忆,勾出陈年旧事,让人百感交集。
时过境迁,柳色却年年如此。
别在耳畔的软枝,配合着不相同的人,衍生出万千光景。
“公子,还好吗?”张栋见梅相路一脸惆怅,不禁发问,“呃,你要是觉得这柳枝好看,我就给你吧。”
梅相路把右手拢在拆了绑袖的左边袖子里,继续按着自己的手肘,根本没有看张栋。
张栋觉得有点尴尬,便大着胆子把柳枝塞在梅相路袖里:“就这样了,我以后再去折就是。”
“今天不去了。”梅相路把柳枝攥在手心里,后退了两步。
“放心,修的可扎实了,”张栋着急着解释,宽厚的手掌在车厢上猛一拍,几只在车顶栖息的麻雀振翅惊飞,“看吧,完好如初。”
“我突然不想去了。”梅相路拂袖而去,冰冷决绝,没赏给车夫半个笑脸。
“啊??”张栋伸出一只尔康手,百思不得其解。梅公子一个时辰前还说非自己的车不坐,等自己不辞辛劳地找到修车匠修好,现在他却说走就走了?故意放自己鸽子么?
“现在并不晚,去也来得及!”
“说了不去!”
如果耳朵没问题,张栋听到的这两个字分明带着强行压抑而不得外露的哭腔,没有迎来爆发,却足够令人心惊。
“惨了,”张栋对着梅相路的背影叹口气,“怎么就扎着别人的心了。”
“真是个难伺候的爷哟,以后得小心点儿。”张栋跳上马背自言自语到,然后带着腰间空空如也的钱袋和同样空荡的新车厢回车行交差去了。
梅相路两指拈着柳枝,循着人少的街巷,最终走到了秋坊街。它处皆是熙来攘往,唯有此处人声遥渺。
长安城岁值初春之时素来有两名景,一为遍地榆钱,二为满城飞絮。名景所在之地最不缺的就是人头,这秋坊街偏偏是个例外。一条小渠贯穿此街不见尽头,流水潺潺从未枯涸,人踪不涉,柳影盈眸。
梅相路把枝条盘在食指指根上,缠得很紧,以至于指尖充血泛红而指根惨白,却没什么知觉。他在长石凳上坐下,衣袖掀起气流,原先在凳面的团团柳絮浮向半空,在他周身落定。
他闭眼,将脸没入柳树垂条之后,倚着树干,无声长叹。
闭眼后,秋坊街的全貌在脑海中复刻,在全黑的视野里成像,还多出了两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