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还醒着不?”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声响起。
梅相路的思绪从十年前一步跨回现实,没有适应,睁眼后第一件事竟是把手探向后背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剑柄。
木剑谐卿是魏雁给他削的,在那件事之后。
他平日里会随身带着谐卿,可是今天没有。
“什么事。”梅相路用拇指揩去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坐直身体。
“您帮老夫个忙吧!”
来人是个老头子,头发灰白,蓬作一团,像惊蛰夜那天的雨云,他右手提着铜锣和短棒槌,左手拎着一大串竹笼。拳头般大的竹笼用麻绳挨个连着,每一个竹笼里都装着某种鸣虫,以弱不可闻的声音“括括”叫着。
“你看啊,我不过是个打更的,再累也挣不了几个钱,可是我最近想多凑些钱来报答一个贵人,只好做些小生意,卖点儿叫蝈蝈、花环之类的东西,”老头见梅相路认真地听着,便大胆开了口,“你知道的,小虫这种东西,等到明天一早就蔫了,不叫了,小孩子就不喜欢了。所以啊,我就想……”
“想请我帮你买完是么?”梅相路一针见血地说到。
“是是是,就是这个意思!那个,一只蝈蝈两个铜板,不贵吧?”老头子连忙点头,同时小心地窥着梅相路表情。
“太便宜了,”梅相路把竹笼数了一遍,一共二十个,四十钱,一天三顿饭就能吃没,“你这样凑钱,不知要凑到猴年马月去了。”
“能多得一点是一点,只要不亏本。”
老头以为梅相路会质问自己,谁知没有。
梅相路只是将头发绕到耳后,倾身把耳朵对准竹笼,聆听着衰微的虫吟。
蝈蝈寂寥的叫声已是式微,彼此呼应,寻求着同类活着的证明。
“我全买了,”梅相路解下香囊,倒了四枚十钱的铜币,递给老头,“它们吃什么?”
“吃叶子,草汁越多的越好。不过这个时候,它们应该没胃口。”
“吃多少算多少,想活命的就吃,”梅相路伸直左手,“来,挂我手上吧。”
“谢谢,谢谢!”老头子把竹笼搭在梅相路左臂,然后躬身行礼,“您的恩情,我也不会忘的!”
“不必了,是我自己想买的。”梅相路屈臂,麻绳连压着他松开的衣袖一齐滑落到手肘处,稳稳卡住,虫鸣声倏忽变得大声起来。这片小小的骚动恐怕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存在。
“今晚打更的时候,你可以别走这条街吗?”梅相路走开三步后侧身,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啊?这是……为何?”打更人从未听说过这样无理的要求。
“近来睡梦多扰,只想听会儿蝈蝈叫。”梅相路温声说到。
“这条街的其他人怎么办?”
“整条街就一家人,没什么可顾忌的。”
“没问题。”打更人提着他的铜锣,走了。
梅相路面对檀香木门,叩门三声,无人应答。
门两侧的立着的火炬燃的很旺,不时迸出火星。
他也不再敲,借着火光打量着木门边缘的浅色刮痕。这些痕迹是当年刮鱼鳔胶留下的,魏雁刮的很小心,可免不了刮掉一些漆,至今未补,像是刻意做旧。
再看青铜门环兽,雄狮那鼓起的无瞳眼珠覆了铜锈,像是绿色的血丝。
抬头。门匾后的野枝已经冒头,几点儿鲜亮的绿色缀在边缘处,却是残缺的,是因为需要筑巢的燕子。燕子挑拣枝条时,最看得上这种柔软新鲜的,可惜着枝条长在门匾后,缠房梁缠的的太紧。
门突然开了,一股药草味水汽从门内扩散出来,其中当归的味道最为明显。梅相路没等门开完就侧身挤了进去,径直往走向房门,把伤口藏的严严实实。
眼尖的家丁方韫从门后看见梅相路左手的纱布,立刻追了上去:“少爷!你的手!”
“小声点,”梅相路转身指着亮灯的屋子,“别打扰她睡觉。”
一般来说,女人住的屋子,窗棂的图案都是花鸟、如意之类的精美图案,这间却不一样,上面镂的是冰裂纹。密集的直线围成许多不规则图形,在白天,可以把窗外的光切成许多光束。
冰裂纹初现之时,即为春风复返,河冰解冻之时。
这是梅相路吩咐木匠雕刻的,他希望戚歆复发的“木僵”病能彻底治愈。
他出生过后,戚歆被郎中诊断为“木僵”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植物人,不能运动不能说话,十有八九的时间都在“睡觉”,与床榻相依为命。不过她并非一直是植物状态,每逢天气转暖,还是有睁眼进食的可能。比如最近,戚歆几乎是每隔两天就能醒一次。
“她睡的很熟,我在她旁边喊她喝药她都不应,”方韫心焦地说到,但还是把声音放低了,“你怎么回事啊?衣服上怎么有血!”
“半路出了点事情,”梅相路把那串竹笼取下来,挂在后院梅树的树梢上,“你待会儿打盆冷水来,再拿些纱布,不用管我。”
“是什么事啊?遇到歹徒了?酒鬼了?”
“歹徒没有,酒鬼……应该也没有。”梅相路觉得,蒋篱不过是喝晕了,又没有发酒疯,样子也还算端庄,不能算酒鬼。
方韫本想再问,可是听到厨房里传来瓷锅盖上下扑腾的声音,立马奔了过去,再不去,水就要煮赊了。
梅相路从矮花丛里捡起一把剪子,走到梅树旁剪下两个竹笼,走到亮灯的屋子跟前。
那屋子的窗户是府里唯一可以外开的,窗的正反面都挂满了平安符,有新有旧,上面写着不同的年份。梅相路轻手轻脚地开了窗,怜爱地看着被灯笼暖光映照的脸。
他的母亲戚歆正在熟睡,嘴唇苍白单薄,瘦削的手搭在一个小木桌上,被细锦缎固定不动,虎口插着两根银针。药材水汽漫入窗内,戚歆不安地皱了下眉毛。
梅相路把竹笼放在窗棂上,塞了些叶子。
鸣虫开始食草,单调微弱的声音似乎有很好的助眠作用,戚歆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握紧的手也松散了。
方韫提着一壶还在冒烟的药水来了,看见梅相路趴在戚夫人的窗台上,拿着柳叶往竹笼的小孔里戳。
他想,少爷小时候就喜欢这么做,如今出落成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人,也还是没改。
“少爷,你要不再喊喊夫人,这副药总不能倒了吧。”方韫在梅相路面前变得轻声细语,稍微大声些也仿佛是一种不敬。
“别打扰她了,”梅相路合上窗户,“我娘好不容易睡这么熟,你忍心么。”
“好,好的。那我去倒了。”方韫看起来非常难过,甚至略尴尬,笑得极不自然。他熬药熬了大半天,添水扇火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可是现在都是白忙活。可另一方面,戚夫人能早早入睡,倒是意外之喜。
就当他抽开门栓准备去阴水沟倒药时,身后传来一声喷嚏。
“小方你等等,”梅相路捂着鼻头,冲方韫的背影招招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