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好多年了…那我先去仓库拿沉香木。”方韫作揖,走出了屋子。
大概是那副药开始起作用了,一段时间的冰冷后,肚子里的火一下就出了关,蔓延全身,浑身燥热。
梅相路撑着地站起,拿起一块温水泡过的抹布擦去脸上和颈上的血渍,然后出门,走到后院清澈的夜色里去,让倒春寒和发作的药性激烈抗争。
院里暂时没人,他敞开衣襟,好让热气散发。悲哀的是,他的里衣是件长袖的白衫,没有扣结,冷风根本灌不进去。
虽说燥热不已,这效用不逊于打通任督二脉,血脉喷张,精神振奋,思维也机敏起来。梅相路趁此机会想起徐冬锦那幅画的事。
别的对立面。他之前想过最大的可能性是时间对立,除了时令,无非是古今之别。但并没有很大意义。
毕竟要交给后世。
要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才配交给后世?
还有什么?
锦爷向来知道,他徒弟要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么早出晚归杳无音讯,同时有着十年不进宫的光荣历史,“要多出去走走,多问问别人”这样的师父从未提起,这样一来,显的非常刻意。”
难道说要访遍民间才能知道山丘的具体位置?也就是说,这特定的“山丘”,必然不止是山丘,有着重大含义。
这很合理。
可长成这样的山丘比比皆是,谁能辨出?
又回来了,死循环啊。
方韫抱着沉香木过来时,看见梅相路黑衣大敞,里衣宽松,裤子也宽松,整个人慵懒地坐在台阶上,凝神沉思,像极了仙风道骨的道士。
“木头拿来了,赶紧进屋吧。”
“麻烦了。”
“诶,不麻烦。”方韫憨厚地笑了一下。
梅相路抱着木头,回身入房前听到头顶传来禽类振翅的声音。
他仰头,只见一只红脚灰羽的鸽子掠过夜空。
“好笑,你怎次次走我这儿过。”梅相路自言自语到。
***
信鸽已在重复多次的飞行中记住沿途的地标,借此准确地描出飞行线路,而秋坊街的梅树作为方向转折点就被算作其中之一。这是一只业余信鸽,至于它什么时候成为信鸽的,连它主人都不知道。披着信鸽马甲的灰鸽子周旋在半鉴的上空,俯瞰满城灯火。它要从城南飞到城北,距离不短,不眠不休飞五六个小时才能到。
作为一只训练有素的鸽子,它决定找个地方栖息过夜。落脚的地方取在出发地和目的地中间的位置,也就是未央宫南门宫墙上。
天晓得它主人就在附近。
蒋篱醒来时,大概十点半,发觉自己在南宫行署的地上。他手撑着案几坐起来,手心的汗黏起桌上的一张丝帛。
丝帛上写着:“醒来喝醒酒汤。”
笔画繁多的“醒”字作为开篇,给昏沉的蒋篱当头一棒。
这字外观上还是很方正的,可细看就丑得吓人,笔画打架似的挤在一块儿,妥帖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于钟濂的字为什么可以到达如此境界,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使剑使得手抽筋。
“逗我,醒酒汤呢?”蒋篱环顾一周,陈设照旧,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醒酒汤,“姓钟的你敢耍我。”
蒋篱把门打开,那力道仿佛要把门卸了,只见有个宫女打扮的女子,提着瓦罐,背对他站在接水木桶边。
宫女的打扮很朴素,一个圆溜的发髻,穿着浅鹅黄色的襦裙。
在这种职位当惯了,她已有有草木皆兵的敏锐,立刻把头埋到最低,用最卑微的姿态和最恭敬的言辞来突显对方的尊贵。
蒋篱虚扶她起来:“瓦罐里可是醒酒汤?”
宫女仍低着头:“是。”
“是钟濂吩咐你煮的?”
蒋篱只恍惚记得钟濂催命似地抖了他几下,这之后不省人事。
“是的,钟校尉给了我一个巴掌大的药草饼,让我煮好给你喝,还说,有事去北宫行署找他。”
轻烟从瓦罐里飘出来,那是似曾相识的清苦味道,时有时无。
靠的近时,能在梅相路身上嗅到这般气息。
“你可真是有心了。”蒋篱自言自语到,然后非常明媚地笑起来,不知冲着谁,让那宫女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慌乱地把瓦罐往蒋篱跟前一推,“校尉,请拿好了,注意烫手。”
“嗯。你不是后宫的侍女吧?”蒋篱皱起眉头。
宫女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摇头后又不敢问,心中忐忑。
他在宫中巡视时见过不少后宫婢女,她们总是莺燕成群,在院墙的角落旁或晾晒的被褥后躲着议论,见到他骑马路过就会伸长脖子嬉笑张望。
“没什么,感觉不像,只是随口问问。你侍奉谁?”
“德禄殿的徐冬锦画师。”
“真的?!”蒋篱顿时来了精神,“我私下打听到他进宫教馆陶那小丫头作画,有意登门拜访,又怕搅扰了他老人家清净,吃闭门羹,便迟迟不去……”
“一定替我向老人家问声好。”
宫女始终不看蒋篱的脸,似是羞赧,眼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脸愁苦地点了头:“谢谢校尉关心,他很好。”
说完仍是愁云惨淡的表情。
不,老头子现在一点也不好。
那日梅相路走后,他连着几天不喝药也不吃饭,砚台里只剩干涸的墨壳,再无新添。
她有一瞬想过,把她的忧虑告诉给有能力劝说徐冬锦的人,良机不易得,可就算得到了也会犹豫。
现在不就这样吗,她想,我不过一个烧水扫地的侍女,就该按部就班地做,哪里轮得着我瞎操心,哪里轮得着我来和他人汇报。
“你有话要说,”蒋篱冷脸看着她,“你眼神躲得很厉害。”
“不敢。”宫女跪在地上,膝盖哆嗦。
“说实话,锦爷真的还好吗?”
“……挺好。”
“是吗?”蒋篱蹲下来,用眼神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