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车帘轻微地动了一下,即恒差点自己动手去掀,忽地隐隐听到车内响起一声低笑,一股熟悉的香气传出,分外好闻。
帘子含羞带怯似的掀起一个小角,露出半张艳丽无双的笑颜。
即恒脱口惊呼:“麦穗?”她什么上了辇车?
即恒再向内探去,已看到和瑾正软软地躺在麦穗怀里,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放了心,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喜悦,然而下一刻,他又对自己莫名的喜乐变化感到困惑。
他这是怎么了……自此成盛青说他不够格以后,他好像有点急于表现自己不会逊色于暮成雪,这种想法猛一醒悟过来,不是很做作很恶心吗?可是看到和瑾病愈后那份安心感倒不是假的,只是现在想来还是过于夸张……
先前的那股子劲头忽然一下烟消云散,即恒无意间瞥见和瑾诧异的目光,想回头同她说两句解解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跟在一边,沉默随行。
和瑾略有失望地放下车帘后,即恒尽管遗憾,但不得不承认,也许成盛青说的没错。论一往情深,他真不够格……
又经过一日的行程,皇家仪仗队终于抵达了远在京都百里外的皇家园林,沁春园。
重建起来的沁春园早已看不出昔日战火践踏过的痕迹。不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又花了多大的精力,整个园林焕然一新,散发着勃勃生机。
而堪称沁春园一绝的海棠林正是繁盛的季节,在园林的后山上一大片红艳艳的,美不胜收。两日后就是和瑾的诞辰,沁春园里的布置已经陆陆续续妥当,只等着主角来临。
宫人们忙于整理行装时,麦穗又不知哪去了。这人当真是神出鬼没,连即恒都自叹不如。和瑾的身子仍然很虚,如今宁瑞不在,麦穗失踪,即恒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趁皇兄不在,我们去走走吧?”和瑾提议。
即恒有些犹豫,按以往的经验决定是留在原地比较明智。可和瑾是闲不住的人,让她傻傻站着看人忙来忙去,多无聊啊。
“没关系的,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在晚膳前赶回来,皇兄不会发现的。”和瑾兴致昂扬地说,水眸中盈着波光般清亮,气色比早晨时好多了。
即恒不忍心拒绝她,只要和瑾开心,他真觉得什么都愿意做。更何况,他也对这个充满传奇的沁春园非常好奇,早想一观为快。于是两人避开来来往往的宫人,悄悄退出了人群。
行走在幽静的小道,花香溢满园中,雨水冲刷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就连鸟鸣声听来都悦耳了许多。和瑾的心情很好,她挽着即恒的手,就像一对游园的爱侣般与他亲密地相依在一起,粉嫩的双颊绯红,脸上神采奕奕。
自从在破庙的屋顶上接吻以后,和瑾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冲破了某种隔阂,她忍不住就想跟他在一起,想靠他近一点……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危险,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想一些她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这些事情若是让皇兄知道了,非得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所以她只是想想,并不敢真做些什么。比起皇兄,即恒持温的态度反而是她不敢进一步靠近的根源。
她偷偷觑向即恒,心底里早已成一团乱麻。即恒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喜欢她吗?如果喜欢,他为什么不说?如果不喜欢……他又为什么那么深情地吻她……
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令她寝食难安。一场病热之后,头脑才倒空般稍微清醒了一些,可如今与即恒在一起,这三千烦恼丝又紧紧缠住了她,教她不得安宁。
“即恒……”和瑾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就打算当面问个清楚。
“怎么了?”即恒转过头,粲然一笑。薄阳落在他脸庞上,将那张清秀的容颜衬得越发明媚,干净纯澈的笑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不可及。
和瑾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臂,方到口中的话语却滞了在喉间。她突然害怕得问不出口,好像一旦挑开最后一层薄纸,即恒就会消失一样。
和瑾别过头,言不由衷地喃喃:“没什么……”
即恒不解,见和瑾眼眸低垂,秀眉间一抹郁色,又不知她在愁什么。她刚刚病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双唇亦如褪了色般粉淡,轻轻抿着。清幽的微风撩起她垂落肩头的一缕乌发,贴在脸颊边,平白生出一股寂寥。
心里仿佛扎入牛毛细针,隐隐生疼。他捧起和瑾的脸颊,淡淡笑道:“公主,马上就到您的诞辰了,为何愁眉苦脸?”
和瑾凝住他,忽然感到委屈,一丝怒意随之涌了上来:“你不知道,那便罢了!”她怒而拂开即恒的手,猛一反扣冲着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即恒吃痛,冷不丁被和瑾推了一把跌倒在地,再抬头时她已经消失在了群花掩映之间。手腕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红印,即恒颓然坐在地上,心绪繁乱。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
顾不得花枝钩破衣角,和瑾发泄似的往沁春园深处跑去。今天她才明白,对他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可笑她却不自知,义无反顾陷进去才发现摔进了坑洞里,爬也爬不出来。
天杀的,真混蛋!
和瑾一口气跑了好远,直到呼吸不畅时才慢慢停了下来,浑身脱力地靠在一根廊柱上。四周寂静无人,唯有鸟兽的鸣叫幽幽传遍园中,将这份寂静更增添了几分幽深。和瑾坐在长廊边上,感到脑海中心中都空落落的,引不起一点回响。
坐得久了,身体渐渐开始发凉,和瑾打了个哆嗦,见四下渺无人烟的样子,这下才开始后悔。
即恒好像没有追上来……也许是他没找到她吧。
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云霞舒卷陇向西方,橙红色的霞光染红了一整片天空。她必须赶在晚膳前回去。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作停留,扶着昏昏沉沉的头站起来,想顺着原路返回。四下里扫视一圈,顿时又泄了气,哪里还记得原路?她连自己匆忙间从哪个方向跑来的都忘记了。
这下可糟了。和瑾不禁紧张起来。
她并不害怕独自一人,可是越在这样的困境下,以前听过的关于沁春园的传言就越来清晰地回忆起来。虽然这里是和瑾出生的地方,可和瑾根本没有一点印象,只听得乳娘说过,她的母妃命丧于此。
当年瑞王的叛军攻打到了沁春园,惊动在沁春园修养待产的玉妃,害得玉妃难产而死。丧心病狂的叛军屠杀了沁春园里所有的人,鲜血浸入花泥,将满园花瓣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和瑾此时站着的地方,其下数十尺也极有可能埋着累累白骨……和久久不散的冤魂……
越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流言,当不得真,心里就越像被一只手捏住一样难以呼吸。和瑾迈开脚步奔跑在曲折蜿蜒的长廊上,杂念如游魂般纷至沓来,怎么甩都甩脱不掉。
园中鲜艳的春花在清风下摇曳着花枝,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暮色四合,连鸟鸣都不知不觉歇止了。和瑾沿着长廊一直跑,却觉得周围的景色根本没有变一样,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她迷路了,被困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明白这个事实后和瑾突觉眼前一片黑暗,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扶着墙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怨骂:即恒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他不是她的护卫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总是找不到他的人!
一股酸意涌上鼻尖,和瑾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待在原地不动的话,皇兄肯定会派人来找她。可是待在原地不动,万一那些饭桶没有找到这里,她就在这里等死吗?
母亲……救救女儿吧!和瑾不禁在内心呐喊。
也许真的是母亲感应到她的呼喊,眼前忽然峰回路转,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小屋,屋里一盏昏黄的灯忽闪忽灭。和瑾见有人居住,心中大喜,急忙疾走两步欲上前求助。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她蓦地停下脚步。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扣住门框,随后一头乌黑糟乱的长发慢慢顶了出来,一个状似女子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紧贴地面钻出来。
和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蛇一般游出半个身子,长发乱盖之下仿佛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与那竹林里的食人鬼别无二致!
“啊——”和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扭头没命似的往前跑,边跑边不住地呼喊:“救命!救命啊!”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快速地向她追来。和瑾大惊失色,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一股骇人的压迫感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眼看就要追上了!和瑾猛一转身,抡起拳头就像向后砸去!
不料那人迅捷如电,一掌制住和瑾的拳头,顺势飘至她身侧。和瑾控制不住前冲的势头,一头往前栽,那人放开制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就完全不受控地向着地面摔去!
几乎就在一眨眼间,视野中黑影闪过,及时将她揽在了怀里。两个人都因为过猛的对冲而倒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
“什么人,竟敢在此喧哗?”
“什么人,竟敢伤害公主?”
两个声音在同一时间喝起,杀气顿时充斥在小小的长廊中。和瑾隐约从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果然看到即恒,他正紧盯着对面的男子,神情冷峻。
对面的男子一身白衣肃立,冰雪般的容颜上,一双凌厉的眸子投射出冷冷的光,犹如万年寒冰般渗人。
和瑾一怔,尚未反应过来,身边响起一名宫女欣慰的呼喊:“找到了!公主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