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沉沉地舒出一口气,照片的边角被他手指下?意识地反复揉弄,已经卷了边。
商陆一只拳捏得紧了又紧,终究砰一声狠狠砸上了桌:“操。”
咖啡杯和精致的小银勺都蹦撞了起来,柯屿自嘲地笑了笑?:“他?对我没有义务,我?不能怪他。人和人的缘分是注定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我?留在了岛上,奶奶不想让我?跟梅忠良一个姓,却也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没资格让我?在不冠父姓的情况下去冠母姓,所以柯这个姓……是抽签抽到的。”他?偏过头去,唇角向上翘起,“酷吧。”
商陆说:“酷,特别酷。”
“嗯,我?也觉得。大人都以为小孩没记性,其实,小孩子虽然不记事,但会记得住情绪。如果感受到快乐,那就记住快乐,如果感受到的是恐惧、提心吊胆,那记住的就会是恐惧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不止一次。虽然奶奶对我?很?好,但我?一直害怕姓梅的让她再次遗弃我?,或者觉得我?是个累赘养不起我了,或者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每一天,都做好了被丢弃的准备。”
商陆不再说话,他?知道,柯屿不需要他?说话。
“小时候奶奶以为我?真的有什么病,因为除非被逼,否则我?很?少说话。户口上了以后,她问我,可不可以叫她姆妈。”柯屿用力睁着眼眶,迟迟不敢眨眼,“我?不想叫,因为我怕。怕叫着叫着,就当了真,就真的把她当成妈妈,如果有一天她也不要我?了……”柯屿喘了口气,掂起咖啡杯像喝水一样用力吞咽了一口,“那我就是被妈妈扔过两次的人。”
“我?就对奶奶说,你不是我姆妈,我?不要没学问的姆妈。”柯屿说着,仰起头,深呼吸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过了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渐渐趋向平静,他?笑?了笑?:“她以为我还想要那个女老师,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别这样,柯屿,”商陆用力握住他?,“那时候你还小。”
“咖啡冷了。”柯屿敲敲桌子,“不要浪费我?们小白的心意。”
商陆不喝,逐渐意识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这些?”
“一个人的性格、心理?健康,早就被无声无息地写好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没有家族,上香时别人说祖宗保佑,我?连祖宗都没有。你那天问我,高?中跟喜欢的女孩子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幸运,会成为被爱的那个,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我?没有办法经营感情,因为我不仅不相信对方,我?也不相信自己。因为自始至终是悲观的,就像是我不愿意开口叫姆妈一样,我?,”柯屿深深地低着头,后半句随着颤栗的呼吸缓缓说出:“在任何关系里都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商陆推开椅子起身,“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听。”
柯屿没回头挽留,用不大的声音说:“我?已经说完了。”
有关柯屿这个人,无聊的、微不足道的、有所保留的过往,你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小白从吧台后懵懵懂懂地赶到:“怎么了怎么了?帅哥生气了?吵架啦?——哎我的签名照!”
柯屿低头看,好几张都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已经签了的也被模糊了字迹。小白痛心疾首,柯屿宽慰她:“回头给你签蓝光影碟,那个更贵。”
小白眨眨眼:“老板,那个真的是你朋友吗?你这么多年,只带过果儿过哎。”
柯屿看着商陆走到室外的高?大背影,没有回答。
商陆站在悬崖边,柯屿并猜不透,这五分钟里,他?到底想了什么。
等回来时,他?神色如常眼神平静,从椅背上抄起外套:“走吧,该去机场了。”
台风唤起的巨浪好像压到了胸口,柯屿心里铺天盖地的窒息和惶恐,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快得都还没从眼神里暴露出来,他?就已经压抑了下?去,只是有一点磕绊地——但下?意识地笑着问:“是吗?你几?点的航班?要不要吃——”
“不用。”商陆顿了顿,看着他?,“关于电影,你还有什么要提的建议吗?”
“没有了。”
“好,那,”商陆抬腕看了下?表,“商会那边还有些长辈要打招呼,你飞机几点?是跟我?一起走,还是之后自己走?”
柯屿用力握着杯子,指骨都有些泛白,语气却很自然,自然而客套:“我?自己走,你先去忙。”
商陆的眼神和气息更冷了一些,好像被刚刚五分钟的海风吹得冷透了,半晌,他?点点头:“好。”
“帅哥走了啊?”小白出来送客,看了眼柯屿,觉得气氛微妙却也说不好,只好笑?嘻嘻地帮他?推开玻璃门:“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特斯拉引擎无声,柯屿并不知道商陆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便下意识地读秒,一,二,三,四……咖啡杯碟被豁然起身的动作带到,打翻在了地上,冰冷的褐色液体泼洒在他浅灰色的运动裤上。小白惊呼一声,柯屿连抽两张纸巾,又带到了甜品勺,连带着玛德琳蛋糕一起吭哐滚落地面。
“老——”
柯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玻璃门在狂风中来回晃荡,风铃的叮当声在风声中清脆地响着。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停车坪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只是一点停顿,就调转方向疯狂地跑向山道。他?怎么可能追得上?就算只是四十迈,这个时候也已经拐了三道弯,他?注定追不上的。列祖列宗保佑……不,他?没有列祖列宗,不会有人庇佑他?,不会有人把这样的幸运、这样的好运时刻分享给他?。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他?对谁祈祷?如果祈祷有用的话,他?的妈妈呢?如果祈祷有用的话,快把奶奶的记忆还给她,好让他?叫她一声姆妈。如果祈祷有用的话……
就饶恕他?的胆小。
饶恕他?的懦弱。
饶恕他?的卑怯。
让他看到好景——
银色特斯拉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让我?看到好景降临。
柯屿气喘吁吁地停下?,在离车十米的地方。他?用力地吞咽,胸腔几?乎烧起来,口腔里充满了剧烈运动后血腥般味。
一步一步,迟疑着,逐渐慢了下?来。
心跳快得要从心口跳出来。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残忍地爆炸。
柯屿彻底站住,求死般屏住呼吸,眼泪从右眼中滑下?。紧紧攥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再次用力地跑了起来。
跑向那辆等着他?的车。
一边跑,一边哭,一边扬起了唇。
破碎的喘息中,响起了他?的笑?。短促的、好像要飞起来的笑?。
跑到车尾时,车门推开,商陆下?车狠狠摔上门,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天旋地转间,柯屿被砰地一声按倒在车身上。
“不是随时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吗?不是没自信没资格开展一段关系吗?不是想把我?吓跑吗?你又来干什么?是再试探一次再撩拨一次,还是再吻我一次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商陆压着他?,眼底的浓云比台风过境的天空更让人腿软,“柯屿,我?给过你机会了。”
因为喘息而张着的唇被用力封住。
商陆的吻,席卷了他?的一切。
柯屿被他捏着手腕压在怀里,腰软在车身上,另一只手死死地圈住了商陆的脖颈。他?不顾一切毫无章法地回应他?,幕天席地,光天化日,他?丢弃了身为一个明星所有的狗屁廉耻规则自觉,被商陆吻得窒息,吻得腿软,吻得心甘情愿丢盔卸甲从唇舌到心尖都在发麻。
“柯老师,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无耻更高傲更自私更胆小的人。”商陆两手紧紧扣着他?的脸,虎口扣着他?柔软冰凉的脸颊,手指不住地摩挲,抹去他?一行一行滑下?的眼泪,“但是怎么办?我?知道你的轻佻懦弱愚蠢,知道你的一切庸俗手腕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知道你的自卑自矜无可救药的悲观没完没了的试探赌注——但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柯屿凝视着他?,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继而扣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住了他?糟糕致命的告白。
风把天地蓦然吹瘦,寂寥的风车山上,商陆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荡。
车载电台传来天气播报:
“台风云雀将于今晚提前登陆本市,请市民做好避灾救急准备,有关部门……另据机场最新消息,受台风影响,从本市起落、停经的所有航班已全部取消,请市民和旅客朋友谨慎安排出行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