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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情义有价(1 / 2)


杜兰娘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运气好的话,她就不会在幼年被拐,被卖入青楼,拼命学习琴棋书画以求给自己增加价值的同?时,也期盼如话本中的传奇一般,红拂女遇上李靖,梁红玉遇上韩世忠……可现实很快教?会她做人,打马游街的状元郎有妻有子,探花郎目下?无尘,破瓜日妈妈高悬的牌子被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拍下?,噩梦一般的日子她是?咬着?牙强颜欢笑熬过去,直到在莲花舍表演画舞之技艳惊四座,她才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才有了存下?私产的机会。

寻常客人的缠头?金多是?交于妈妈,可若是?私下?里?给的赏银或礼物自己收下?的,妈妈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知趣的花娘会给妈妈分润以免东家追究,毕竟她们的卖身契都在主家手中,生死来?去都不由己。

当红的花娘身价极高,动辄万金不易,也很少有人愿赎。然而女子红颜易逝,男子最?贪新欢,哪个花魁都不可能永远鳌头?独占,花期一过,身价便一路下?跌,若不想最?后沦落得老?来?无人问津身后无人供奉香火,就得早早给自己寻个出路。

手头?有点钱,能自赎其身的,大多会寻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远嫁,便是?如此,也终日惶惶担心被人发现身份,若能拿捏得住尚好,拿捏不住的,最?后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杜兰娘看上李行?古,一则是?因为他?相貌俊朗“痴心”不二?,二?则就是?因为她自己有钱。

她原本还盘算着?,待李嘉中举后,自己拿银子让他?帮忙赎身,两人一同?回李嘉的家乡成亲,他?故里?父老?不知她身份来?历,便可由得她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待日后他?外放为官,她亦可如红拂红玉,一展所学,助其成名?,也不负她这十来?年的苦读。

可没想到那厮竟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不说,竟然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

若非方探花一语戳破,她尚自沉迷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自以为将?李嘉迷得颠三倒四,险些荒废了学业,可没想到那人竟是?在诓骗自己,前方分明是?泥沼陷阱,哪里?有什么锦绣前程。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敢相信,方探花递来?的绳子,真的是?救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犹豫着?,迟疑着?,章玉郎却有些急了。

“兰娘,难道你还想着?那位李公?子?放榜这么多天了,他?可有来?找过你?可曾跟你说过未中举的事儿?说是?要替你赎身,那银子是?他?出还是?你出?”

实话最?为伤人,杜兰娘苍白的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羞红,若是?不被人戳破真相,她还真的险些做着?美梦跟人走了,“李公?子昨日派人捎信给奴家,说是?在考场发病未能考完,这几日休养好身子,就来?替奴家赎身,一同?回乡……”

她轻咬贝齿,难以启齿地说道:“奴家已将?药钱和赎身银子给了他?,或许……或许明日他?就会来?。”

章玉郎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给他?了?我若是?没记错,你的赎身银……至少要八千两啊!”

八千两,方靖远在心底盘点了下?自己的小金库,略酸。若没有母亲陪嫁的小宅子,官家赏赐的银钱,辛大佬买□□的大手笔……他?基本上可以去吃土,而现在,他?的俸禄加上其他?的收入,还不够兰娘身价的十分之一。

忽然有些明白李嘉的心理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若是?这颜如玉还自带黄金屋,只要带回家就能满足一切需求,还会对他?崇拜敬仰唯命是?从,管吃管住管生孩子,软饭这么好吃这么香,谁还愿意去悬梁刺股寒窗苦读搏命应试拼命出头??

当咸鱼它不香吗?躺赢的人生有何不好?

反正都有十娘负责貌美如花还负责赚钱养家,他?只需要一边哄着?她给她所要的“爱”,一边忽悠她让她以为这世上只有他?肯“爱”她,将?她的自信和人格打压打碎,让她彻底成为他?的奴隶,待价值压榨殆尽后,在这个时代,还可以转手卖给别人……

无本万利,足以让人践踏王法罔顾人命,更何况区区一个“情?”字。

北宋真宗年间曾有过两位宰相争着?求娶一位寡妇,是?因为她长得真倾国倾城吗?无非为她有钱而已。就连名?传后世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丧夫二?嫁时还被人骗财骗色兼家暴,最?后告官几乎同?归于尽才得脱身。

所谓情?义无价,不过是?因为没人开价,或者开的价不够高。

“你猜,他?明日会不会来?替你赎身?”方靖远问道,“你……还打算跟他?走吗?”

章玉郎看看方靖远,再看看杜兰娘,也不禁有些犹豫了,“他?若是?来?了,说不定真的对你有心,或许以后你就有依靠了……跟他?走也无妨吧?”

万一……那位李公?子只是?读书的能力不够,人品差点,但?对兰娘是?真心的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越是?他?们这样身处欢场中人,见多了挂在嘴上的恩爱,就越是?看重这近乎虚无缥缈的真情?。

杜兰娘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若不曾听探花郎一席话,或许我真的就跟他?走了。只是?……”她抬眼望着?方靖远,眼底有小小的火簇燃起,带着?几分期盼和向往,“不知探花郎所言的另一条路,通往何处?”

“当然是?……”霍千钧刚要开口说是?方家,就被方靖远一把拉住,抢先说道:“当然是?你自立门户,以兰娘之才,难道甘愿埋没于后院之中,沉沦在家务宅门是?非里??”

杜兰娘的眼神暗了暗,却并未失望,“难道探花郎以为,奴家有何才能,足以不仰仗他?人,便可自立于世?”

方靖远指了指霍千钧的后背,说道:“方才我正是?看了九郎身上的刺青,方知娘子有一手好丹青。后来?又闻得玉郎说娘子书画双绝,以画入舞,堪称莲花舍一绝,既然有此才艺,何必以色侍人?与其将?自己的终身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强,说不好听的,但?是?娘子的画,赚得银子就远超在下?俸禄所得,何愁生计无依?”

章玉郎却苦笑了一下?,说道:“探花郎出身名?门望族,怕是?不懂民间疾苦,兰娘若无依无靠,纵使能赚再多银子,亦如幼童抱金过市,是?祸不是?福,以她自身之力,根本保不住啊!”

呃,是?他?想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这是?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而不是?开放自主的21世纪,方靖远立刻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偏差,也明白了为何杜兰娘听到他?肯指点另一条路时眼神重点期盼,只是?尽管世人对纳妾之事并无苛责,他?亦不愿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安置一枚不□□。

哪怕作为单身狗的他?还没正经谈过恋爱,亦不愿与人分享,将?心比心,自是?宁可被世人当成不解风情?的呆头?鹅,也不想闹出什么婚外情?和“红颜知己”来?。

略加思?索,方靖远便说道:“先前我所说的,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

他?还没说完,霍千钧已经跳了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怕什么,兰娘你若是?愿自立门户,小爷我给你撑着?!要是?敢有人来?打你的主意,看我不捶扁他?的狗头?!”

章玉郎嗤笑一声,说道:“你要是?敢为兰娘出头?,只怕回家就要被霍老?太君打断腿了吧!”

霍九郎再混再霸王,在勾栏之中仍是?个不沾惹花花草草的义气男儿,霍家的家教?虽然到现在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但?也容不得他?纳个妓子回府或是?在外面置办外室,反倒是?探花郎身无牵挂,明明是?个好去处,偏偏他?甩手甩得干净,那一个朋友,就不知是?他?自己,还是?真的另有其人。

杜兰娘朝着?霍千钧福了一福,无论如何,他?能有这个心,她亦当领情?,“多谢九爷厚爱,只是?奴家相信,探花郎既然说了,定然能帮奴家找到个好去处。”

霍千钧先是?受了她这一礼,但?听她依然想着?方靖远,不服气地冷哼道:“他?还有什么朋友我不认得的?我也是?他?的朋友……方元泽,莫不是?你自己想要金屋藏娇?还找什么借口?”

“在下?绝无此意,”方靖远干咳了两声,说道:“我的确有个朋友在临安城里?刚盘下?了一些产业,其中一家是?在御街口的茶楼,若是?我估计的不错,他?是?打算做个适合文人雅聚之所,正缺人手,兰娘若是?有意,我愿保荐你前去工作,在那儿,定然无人敢打你的主意。”

他?在那里?有入股,辛弃疾又是?个在官家那挂了号的猛人,人身安全这一点,他?还是?能给杜兰娘保证了的。

只不过兰娘才是?第一例,若有第二?个乃至十个百个如此遭遇的女子,想让她们独立生活,还得找官家要个方略才行?,否则再繁华的临安城,少了这些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是?枉担了人间天堂的美誉?

“多谢探花郎好意,兰娘心领了。”杜兰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虽有失望,但?更加敬重他?的为人,毕竟,他?的提议是?完全基于将?她当成一个普通人,给予的是?工作而不是?包养,在他?眼中,她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女子,并非一个出卖色艺的妓子。

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点儿不甘。

“奴家尚要等?李公?子回来?,替奴家赎身……只是?奴家有个不情?之请,请九爷和探花郎相助……”

“兰娘!”章玉郎一听她居然拒绝方靖远,顿时就急了,可听杜兰娘再说了几句话,不由转怒为喜,最?后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好!好!好!那我届时也不去别处,一并去瞧瞧你这出大戏!”

有了章玉郎和杜兰娘这两员大将?,方靖远的计划也算成了一半,想着?杜兰娘的嘱托,也顾不上再看莲花舍的演出,就辞别了霍千钧和章玉郎先行?回府,不想霍千钧得知他?要回府去见“另一个朋友”,连兰娘的事也不管了,非要跟着?他?回家不可。

带着?这么一个巨型人形挂件回家,刚走进他?家所在的巷子,还没进门,方靖远就差点以为走错门了。

巷子里?堵了五六辆马车,将?整条小巷塞得满满当当,而他?家门里?门外则有数十个穿着?褐衣短打的彪形大汉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其中一人老?远看到他?,就高呼一声“方大人回来?啦!”

那些人齐刷刷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站直身子冲着?他?大喝一声:“见过方大人!”

声如雷霆,气若猛虎,震得方靖远耳朵疼,就连跟着?他?的霍千钧都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吗?被人堵上门来??要不要我去叫些人来?压阵,替你把他?们打出去?”

“不必!”方靖远哭笑不得地说道:“他?们应该是?我那个朋友带来?的人,你不是?想见见人吗?一起进来?吧!”

带着?霍千钧跨过门口大大小小的箱子,刚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辛弃疾风风火火的声音。

“赶紧再去换些银钱来?,东西不够路上可以买,要是?钱不凑手那边没得银庄换钱怎么办?”

“什么?装不下??装不下?就把吃食搬下?来?,带够路上两三天吃的就行?……这点事儿还要我吩咐,要尔等?何用?!”

霍千钧一眼就看到了方靖远那个巴掌大的院子里?鹤立鸡群般的高大汉子,差点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一把拉住方靖远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你说的朋友,是?辛弃疾?独闯金兵万人大营杀人无数的辛幼安?”

传言果然越来?越夸张,方靖远拨拉开他?的手,免得被他?扭断了,淡定地说道:“是?幼安兄没错,但?他?不是?独闯金兵大营,还带了五十个好汉……”

“好汉!果然不愧是?敢杀金狗的好汉!”霍千钧被他?甩开手,不但?没恼,反而彻底丢下?他?,大步朝辛弃疾走去,拱手一礼,高声道:“在下?霍千钧,久仰辛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辛弃疾懵头?懵脑地受他?一拜,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方靖远,“这位是?……”

“钧容直霍千钧,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方靖远干脆地说明他?的身份,接着?把辛弃疾拉进书房,三言两语说了下?自己打算干的事儿,听得辛弃疾眉飞色舞,大呼痛快之余,又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可惜我奉皇命得先去西南传旨接回岳家人,否则这个热闹我一定得掺一脚……”

“等?等?!辛大人你说你奉旨去接回岳家人?是?哪个岳家人?不会是?岳元帅的家眷吧?”

霍千钧听着?听着?,突然插话打断,感觉两人的话中信息量有点大,自家这个兄弟几日不见还真是?要刮目相看,认识了如此英雄好汉不说,居然连这么大的事儿,连他?这个临安小霸王都不知道。

“正是?。”辛弃疾警觉地朝外看了眼,低声叮嘱道:“念在你是?元泽的朋友,方才不曾避讳,但?在人接回来?之前,切切不可外传!”

“我懂得,只是?不知辛大人何时准备出发?带多少人同?去?”霍千钧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跟上去,“可否……带我随行??”

“不行?!”不等?辛弃疾开口,方靖远就先替他?一口回绝,“辛兄领的是?剿匪的差事,他?要办的是?正事,离京尚无人在意,你若是?跟了去,岂不引人瞩目?若是?招来?麻烦,坏了皇上的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更何况,霍九郎是?霍家长房嫡脉的唯一嫡子,老?祖宗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会向上皇讨了个钧容直的门面差事给他?,既好看拿得出手又没什么危险,可若是?跟着?辛弃疾出门,那是?成天的刀光剑影,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他?这样的,能不能帮上忙还两说,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给辛弃疾添乱?

霍千钧一听就恼了,“我担着?又何妨?你以为我怕那些乱匪不成,我好歹也是?殿前司的御前侍卫……”

“谢谢,钧容直是?殿前司里?玩乐队的,可不是?打仗的。”方靖远面无表情?地说道:“就凭你那几下?花拳绣腿,除非你能在这次武举会试里?拿个名?次,名?正言顺地从军,否则就甭想着?跟去添乱了!”

“会试?要开武举了?”又是?一个重磅消息,砸得霍千钧眼冒金星,拉着?方靖远急忙问道:“真的假的?不会是?逗我玩吧?”

“假的,我还是?考官!信不?”方靖远把他?推出书房去,“想报名?就先回去读读兵书,省得到时候考试时一笔字写得跟狗爬一样鬼都认不出来?,到时候别跟人说你认识我啊!”

“嘿嘿,我偏说!”

霍千钧已经乐呵得像条傻狗,安上条尾巴能摇出花,插上翅膀能飞上天。

“武举会试是?吧,我也能考个武状元探花什么的,到时候打马游街,肯定比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威风!到时候……哈哈哈……”

他?已经开始畅想满城的小娘子追着?看他?的英姿,朝他?掷来?漫天鲜花和鲜果……他?到底该接哪家娘子的荷包呢?

送走了霍家狗子,方靖远终于松了口气,又跟辛弃疾求了阙词《水龙吟》,看到他?提笔写下?的“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注1),就当即喝了声彩,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准备等?到章玉郎的《说岳》初稿出来?,正好用作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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