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号是割胶日。
沈奉凌晨不到两点睁开了眼,妻子在臂弯睡得香甜,他凑过去亲了亲她嘴唇,借着纸窗投进来的一丝月光小心抽出臂弯,帮妻子重新?掖好被角才穿上衣服下?了地。
为了避免惊扰妻子睡眠,他端着脸盆到院子里洗漱了,收拾收拾后踏着夜色来到距离橡胶林最近的一道坡上,站在那里,看着通往橡胶林的小路上渐渐晃动起一盏盏胶灯。
慢慢地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排成一长列,那头顶亮着的胶灯就形成了一条灯带似的长龙,蜿蜒游移着缓缓靠近,又?在到达橡胶林后四散开来,渐渐消失到每个林段。
沈奉这时候也下?了坡,踩着胶靴钻进林子,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各个林段,开始了检查生产情?况和监督的工作。
早上八点钟,大亮的天光被橡胶林浓密的树叶遮挡在外面,漏到地上的只有一星半点轻轻摇曳的光晕。
往常这个时候该收工了,但近期快到冬季气温持续下?降,树上胶乳流得慢排胶时间?长,每个人为了保证产量只能再耐心劳作,经历几个小时枯燥又?机械化的重复动作,难免变得有些焦躁。
也只有抬眼间?偶尔看到连长穿梭在林段高大沉稳的身影时,心里才会?重新?踏实下?来。
或者正是因为他严肃自律不苟言笑,在每个人心里才会?像一座矗立的山岳,成为敬畏和可靠的代名词。
沈奉深知这一点,因此格外注意?细节以身作则,六个小时徒步走遍四百亩林地,也依旧收腹挺腰,步伐有力,这得益于?常年军旅生涯造就的良好习惯,也源于?本性的毅力和意?志。
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今天平静如水的表面下?也有了些别样情?绪。
四周无?人时,他在光晕和树影的晃动中终于?忍耐不住看了眼手表,原本没有波澜的神情?染上了一丝焦灼。
他也在为不能下?工而焦虑。
他家?菀香今天上午要去军区医院看望何大姐和孩子,他不能及时下?工回去,意?味着不能骑车载她过去,她就只能自己坐队里的拖拉机。
路上颠簸,他不放心,从来没觉得工作像关在牢笼一样。
“连长。”
他不知不觉进入另一个林段,有人冲他打?招呼,他立马收敛情?绪点了下?头,上前查看一番,心里却不受控制地盘算着采割期快结束了,再忍忍等到下?个月就能迎来停割期。
停割期意?味着从十二月份到来年四月份都不用再割胶了,凌晨两点依旧能搂着菀香睡觉,那时候,孩子也要出生了……
沈奉想到将来夜里搂着娘俩进入梦乡,唇角不禁翘了翘。
“连、连长……我这个是还可以的吗?”
负责这个林段的男知青眼见他们一向严肃的沈连长注视着地上小半桶胶乳,本来以为会?受到严厉批评,结果?却见他脸上露出笑来,不禁忐忑地询问。
沈奉这才恍然回了神,不动神色地敛了笑,看了看树上胶乳已经开始停滴凝固,明白是气温低的原因,便?对男青年道,“不用割了,差不多收拾收拾可以下?工了。”
得了他的话,男知青抹了把脖子里的汗水,笑着哎了一声。
九点多的时候橡胶林里开始收胶,其?余人下?工回去吃饭。
沈奉看着一桶桶胶乳送上拖拉机或者马车开始运往加工厂,才踏上回家?的归途。
这时候菀香应该已经在去往军区医院的路上了。
他不由有些懊丧。
但反而加快步伐归心似箭,想她或许还没走,要等到他才舍得走——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掐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菀香才不会?舍不得他”的想法。
沈奉想到这个就很矛盾,菀香一方面确实很依赖他,她的依赖表现在亲昵的肢体语言和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方晚上要搂着他才肯入睡,不肯长时间?的分离,总要他出现在她视野里才行……
但她的依赖好像仅此而已。
她很少说自己心事,展示出来的好像只有好的一面,遇到事情?绝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他出手解决。
她以前总说一句话“沈大哥,你安心工作就行了,不用管我”。
沈奉以前没觉得什么,后来渐渐才发现那话是真的,他真的可以不用“管她”。
就像去军区医院看何大姐,如果?他在,他要送她,她会?顺其?自然地答应,如果?他不在身边,她就肯定?不会?提出要求要他送她。
她对他仿佛从来没有要求。
也没耍过小性子——唯一一次只在他想送她回去那次。
这给沈奉一种感觉,她既依赖他又?独立自持不需要他,他的关心和爱护可有可无?落不到实处,有时候难免自我怀疑自己不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只是她在世上依赖停泊的一个存在。
沈奉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等不知不觉来到院里的时候,抬眼看去,门上果?然挂着锁。
菀香一个人走了,确实不怎么需要他陪着。
“连长——”
沈奉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喊他。
他停下?动作回头看去,“?”
“去加工厂的那条路底下?塌方断道了,拖拉机和马车过不去了。”
来人满头大汗地汇报。
事情?确实紧急,胶乳不能及时运送到加工厂,等待时间?越久越容易变质,变质就相当于?全部作废。
沈奉知道时间?紧迫,收起家?门钥匙立马在职工家?属宿舍和知青宿舍喊人,打?算靠人力送胶。
从队里到加工厂有条小路,只不过要经过一条山涧独木桥。
说是独木桥,其?实只是用两根树干绑成的一个称不上桥的树干桥,好在只有两米多长,几步就能过去。
沈奉领着人挑着几十斤重的胶桶上坡下?坡来到这里时,给没走过树干桥的人加油打?气一番,便?站在山涧崖边,看他们一个个过去。
“赵梅梅,赶紧过来啊!”
“没什么好怕的,踩上来走两步就过来了!”
山涧那边的人喊道。
沈奉视线落在这边落单的人身上,先前走得急都没注意?到她也在。
不过他很快撇开个人好恶的感情?色彩,沉声道,“过不去不用为难自己,你放下?胶桶先回去。”
多出来的两桶胶大不了他加快脚程,折回来再取一趟。
沈奉安顿完就打?算先过去了。
赵梅梅突然冲过来,连声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连长。”
沈奉险先被她挑的胶桶撞到,及时往旁边挪了脚步才堪堪避让开。
赵梅梅这时候一只脚也踩到了树干桥上。
其?他人看她磨磨蹭蹭就是不往前走,不由发急,真不知道她之前总找理由逃避干活,今天干嘛非得跟过来做自己做不了的事,连长让回去还要逞强。
简直耽误人。
“你到底能不能行?”
“眼睛别往底下?看,看前面走两步就行了。”
“快点动一动吧,我们在这边接着呢,不会?让你掉下?去。”
……
大伙儿忍不住催促。
沈奉眼神警告才停下?。
沈奉自己虽说撇开个人感情?色彩尽量不在别人身上划分好恶的标签,但对赵梅梅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正要强行命令她放下?胶桶回去,赵梅梅却忽然动了,她鼓足勇气往前挪了两小步,刚好站在了底下?腾空的地方。
沈奉这种时候没法再说什么,只能耐下?性子继续等候。
每个人都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