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怕有人循声而来,几乎是朝着厨房侧门一路小跑。
歌声还没停。
一头扎进夏夜,她左右四顾,第一眼没看到任何人影。
太阳穴突突地跳,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传入耳中的圣歌也变得稀薄。她深吸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观察周围状况。
然后她看到了。
伊恩站在对侧城墙凹陷的阴影中,正抬头凝视着主城的某扇窗户。
艾格尼丝回头望了一眼。
那是她的卧室小窗。
伊恩看得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她。她本可以立刻走过去,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路面潮水满涨,每一滴都是泼洒而出、无处宣泄的感情,汇作灰黑浑浊的汹涌河流。在他动之前,她也站在原地,迈不出第一步。
晚祷悠长的圣歌最后一小节消散在夜色中,虫鸣与海潮声变得清晰。
伊恩轻轻吐息,打算离开。但他随即终于发现了她,霎时僵住。
艾格尼丝揪紧了斗篷系带,如果不抓着什么,她可能会站不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但他没有。
伊恩安静地凝视着她,任由她向他一步步靠近。
十多步的距离她走了仿佛有一个世纪。
艾格尼丝终于来到伊恩面前。
“如果我没有来,你就打算一个人走?”听到自己平静又清晰的问话,她都吃了一惊。
“对。”伊恩称得上乖顺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不打算带我走?”
一拍勾起无用希望的沉默。
他轻声说:“你不能和我走。”
最烂俗但也最能传达她心情的词眼从她唇间跌落:“为什么?”
伊恩别开视线,拒绝作答。
艾格尼丝的嗓音开始发抖:“又是复仇吗?你……其实依旧憎恨我?”
深沉的夜空聚集起大片的阴云,两人又都身着斗篷,其实都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笑了一下。他的口气也很温和:“如果你想要那么相信,那就当是那样好了。”
“我并不想!”她不禁抬高声调,话出口又后怕地回头确认没有惊动旁人。她怕趁这个间隙,伊恩会突然消失,她立刻转回来。
伊恩见状又苦笑。
“告诉我……”眼眶又酸又热,艾格尼丝不禁想,如果眼泪能成为有效的武器,那她就那么不成样子地哭出来也无妨,而炙热的泪珠也确实争先恐后地滚落面颊。她想要眨眼看清他,但视野只有更加模糊。
震惊的余波褪去后,显露出屈辱与愤怒的底色。一瞬间在脑海中现身的巧妙的说辞又不知去向,她能吐出的只有笨拙的控诉:“我选了你。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你。但你……”
她这个决定有多大的分量,他不可能不清楚。
伊恩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口吻说着残忍的话:“对,但我辜负了你。”
艾格尼丝想胡乱擦去泪水,但只有更多涌出来。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哭泣的时候,她的唇角竟然会向上翘起。明明已经哭成这样,再深地印刻进身体里的伪装本能也无法掩盖她真正的心绪。也许她是真的想笑,觉得眼下的状况荒谬。
她闭了闭眼,哑声说:“我明白你的意图了。”
伊恩没答话。
她便说下去:“如果是你辜负我,那我就有理由恨你,而你也算是终于成功报复了我一回。彼此都解脱的方法,你这不是找到了?我是否该称赞你手段漂亮?”
他沉默地看向天空。不承认,但也没有否定。
一滴冰冷的水砸在鼻尖。开始下雨了。
艾格尼丝深呼吸,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一找到机会就走?为什么……你还要等在这里?”
几乎同时,远雷从港口的方向传来。
伊恩一震,却并非因为雷声。
斗篷兜帽被越来越大的雨幕打湿,不堪重负贴到额前,也因此剥夺了遮掩伊恩神情的阴影屏障。他不再笑,也不继续以沉默挡回质问,反而带着自我厌弃的神情坦诚地应答:“因为我还是残存一丝幻想。那天夜里,我其实在晚祷时就等在公共林地,直到午夜祈祷结束。如果你在那期间任何一个瞬间出现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这一回故意漏出一点破绽,你会不会察觉我的异样?你会不会发现我故意说错时间误导你?你……会不会在晚祷结束前来这里?”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不该由他触摸的什么易碎品。
看得出来伊恩努力想要露出一如既往的清爽微笑。但他的唇只扭曲作僵硬的一线,无法如愿弯起弧度。自己的窘态反而取悦了他,伊恩忽然刻薄地笑了出来,盯着艾格尼丝低语,像是惊叹,又犹如控诉:“但你竟然真的来了。”
“既然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带你走。”他看向马厩的方位,“如果带着你逃走,很快就会被追上。如今我没有保护你、从那样的状况下脱身的能力。只会让你在被抓回来之后,又受不必要的攻歼。”
“我不在乎。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否可能?”艾格尼丝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穷途末路的绝望。她不相信自己在说的任何一个词。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久违地重拾他们之间的名字拆解游戏,怀念地笑了笑,“但我在乎。”
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禁哂然:“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害。”
艾格尼丝摇头,想要让他就此打住。
如果任由他这么说完,那么他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
她捂住他的嘴,但伊恩捉住她的手腕,坚决地挪开。
随后,他径自继续以尘埃落定的口气,温存又率直地倾诉:“我十六岁那年遇见你,没到十八岁的时候与你分开,那之后过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没想到回头看,我的人生里除了你、与你有关的、因为你而起的,除了这些,竟然已经快要什么都没有了。人似乎不该活成这惨状,但我已经这样了。即便事到如今,让我再找个别的活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你不一样。你还能前进,还能改变,除了我,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别的人和物。其实如果可能,我也更想让你永远被我困住。”他轻笑,“那样我可以没什么负罪感地继续纠缠你。我答应过的是陪着你走,直到你身边不再有我的位置,而非永远。”
“圣地有句谚语,意思大致是旅人在荒漠中时行走捡到的以为是明珠的东西,往往走到绿洲才发现它其实是平平无奇的石子。不是今天,也会有下一个契机。你已经过了需要我填补你、也只能与我互相填补的阶段。艾格尼丝,从今往后,就算没有我,你也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
伊恩将她拉过去吻了一下,蛮横地不让她中途反驳。他的嘴唇也被雨水打湿,湿润却灼热。艾格尼丝不禁抓紧他,在亲吻的间隙宣告:“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无可奈何地叹息,随即冷酷地指出,“但事实是,我待在你身边就会成为隐患。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平心而论,亚伦已经对我很宽容,但现在他不允许我再在布鲁格斯待下去。”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
伊恩的神情变得复杂,他将脸滑进她肩头,弱声喃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想为谁做点什么。就让我如愿吧。”
那么片刻,天地间只有雨声。
艾格尼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以,但有个条件。”
他怔然抬眸。
艾格尼丝的牙齿在打颤,话却说得很清楚:“你也还能改变,能前进。你不会永远对我有害无益。”
顿了顿,她强调:“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假如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
伊恩定定看了她片刻,垂睫应道:“我答应你。”
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像是眼泪。
艾格尼丝被雨淋得湿透,却感到干涸。
“我想过要不要藏一截你的头发。但还是算了。”说着,伊恩再一次地,最后一次抓住艾格尼丝的肩膀吻她。
他后退了一步,十分平静地陈述另一个版本的事实经过:
“我只是背叛你、离开布鲁格斯的又一个懦夫。今晚你没有见过我。你准时赴约了,但根本见不到我的踪迹。这一次是我失约了。”
就这样,伊恩独自消失在雨夜中。
作者有话要说:战略撤退.jpg
冷知识:名为ALongTale(长故事)的本节为全文最短的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