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太久的缘故,季思睁开眼的时候,晕乎乎的,估摸着是后遗症,索性也懒得动盯着顶上的床幔发呆,他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和床割舍不开,要不怎么隔三差五就得往上躺一躺。
屋里很暗,外头的落日余晖透过窗棂投射进来的光,只照到了一小半地方,恍惚之境,他觉着自己做了一个梦,死亡是假,重生是假,连见着长大后的祁然也是假,自己好像正准备去崇书院,仿佛一切都还未开始。
这梦还挺真实的,姑且别的先不说,长大后的祁然五官比少年时候长开了不少,眉宇间的稚气消散,越发显得俊朗无双,也不知得让临安多少女儿家丢了芳心。
一想到这儿,他觉得心口有些难受,眼前像是看见祁然左手高官厚禄,右手如花美眷,脸上带着笑从自己面前而过,连余光都未曾望过来一秒,那模样十足的惹人厌。
季思气的无法,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后头还加上一句,好歹同窗一载,竟看都不看一眼。
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屋外大片的晚霞光辉照射了进来,把屋里照了亮堂堂的,他下意识侧头抬起手背挡了挡刺眼的光,下一刻就听见听雪的声音,“大人醒了,身体如何,赵管事刚送大夫出去了,可否需要奴婢通知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季思脑海里那些念头立马消失干净,得!清醒了。
他扶着床栏坐起身来,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胸前的伤处,疼的龇牙咧嘴眼前一黑,险些又给晕死过去。
“大人小心,”听雪急忙凑上前扶住自家大人,伺候他靠着床头坐好才又再次开口,“大夫说这伤没动到骨头不严重,但还是需要好好养着,切忌乱动。”
季思喘匀了气才轻声怎:“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申时了。”听雪答道。
“我睡了三个时辰了。”季思惊了一下,脑子渐渐苏醒过来,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同别人一道,后面祁然冲了进来,紧接着自己就晕倒了。
对啊,祁然呢?自己好端端的回到府里,是怎么回来的,总不能梦游走回来的吧,莫不是……
想到这儿,他的心脏猛地一下跳动起来,故作随意的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祁大人……”
听雪刚出声,季思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就听见这丫头还在继续说:“花钱雇了客栈小二把大人扛回来的,绕着西街走了一圈。”
季思:“……”
“大人怎么了?”
“无事……”季思心累的摆了摆手,随即躺了回去,翻了个身用被子死死捂住脑袋,闷声闷气道:“你先出去吧,让我再休息一会儿。”
“大人睡了这么久可要用膳。”听雪问了句。
“不了,”季思姿势未变道:“等我醒了再说。”
“那大人好生休息,奴婢这就去通知赵管事,让祁大人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听到这个名字,季思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咻”的一下弹坐起来,冲着人背影招手,“回来回来,你刚说谁来着?”
这做下人的可不就是主子让干嘛就得干嘛,听雪又只能转身回来,“就是送大人回来那位祁大人。”
季思眯着眼睛笑了笑,掀开被子跳下床去,一边趿拉着鞋子一边吩咐,“去,把你家大人我最好看的那套衣服拿来。”
等他收拾妥当赶到前厅时又过去了不少时间,季思念着祁然等候多时,恨不得直接飞到人跟前,也顾不上一身的毛病,加快脚步往前赶。
一过花园拐角就到了前厅,隔的远远的季思愣是能一眼瞧见坐在厅里喝茶的祁然,西下的落日余晖打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暖意,他整个人如同沐浴在这片微光中,浑身透着光,衬着用金线绣着竹叶暗纹的天青色的长衫,墨色的发用白玉冠束着,好看极了。
他未出声,就安安静静端着茶杯坐在那儿,像是副水墨画一般,色彩浓艳,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气质风采。
季思放慢了脚步呆呆的望着,一时之间竟分不出刚刚是梦,还是此刻是梦,亦或者全部都是梦。
脑子很乱,嗡嗡的像是藏了几千只蜜蜂,不停围着他来回飞舞,吵得人心烦,以至于有些后悔过来了,早知道还不如让赵管事把人送走得了,自己这眼巴巴的上赶着来,倒是惹人笑话了。
懊悔之间几步便跨过门槛进到厅里。
听见外面动静,祁然立马放下茶杯起身行礼,语气淡淡开口:“季大人。”
祁然这声让季思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正主就在自己面前,慌里慌张的也急急忙忙回了个礼,“祁大人,请坐请坐。”
两人坐好后,让丫鬟重新奉上新茶,季思端起杯子借着余光偷偷打量祁然,这人同以前相比变化挺大,两人之前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多好,后面更是有点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自己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虽说也没什么资格。
祁然少年时光其实远没有现在这般温润有耐心,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丞相家的小公子脾气不好,祁丞相宝刀未老,快三十又得幼子,全家上下都给宠着,并且祁少爷也争气,能文能武,虽出生高贵是官宦子弟,可心中所想却是一人一马一壶酒,一剑一笛一天涯。
也不知道从哪儿养的坏毛病,年纪不大,架子到不小,最是看不上沽名钓誉靠父辈庇护仗势欺人得人,别说自个儿了,连李弘炀他们都给不了几分面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裴将军家公子凑一块儿。
他虽说也在崇书院上课,但却算不上是哪位皇子的伴读,只是承德帝念着祁丞相的功劳,所以特批让其幼子一道进宫和皇子学习学问,因此倒也没谁真把他当伴读使唤。
祁少爷脾气是真的大,许是看多了话本趣事,仗着自己年少轻狂不知事,说话做事向来就是我行我素,从不愿委屈自己将就别人,颇有股侠气,他认为众生皆平,自是见不得李弘煊他们那幅做派,便干脆连话都懒得同他们说。
所以当后面自己得知他这性子后,对于两人最初认识,祁大少爷愿同自己说话感到万分荣幸,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俊美,魅力十足。
之后两人聊到此事,祁然听到他这番说辞,斜瞅着他,冷声道:“我莫不是耳朵不太正常,亦或者是你脑子不太正常?怎么听见你在胡言乱语。”
他当时被怄的险些气死还无法动手。
同窗的几年里两人岁关系算不上亲厚,但却能是互相说上几句话的,他自个儿也不大记得住是何时对祁然怀着那份心思的,像是雨润万物,风过天地那般自然,等反应过来这颗种子便随着细雨和清风埋进了心中,随着时间流逝开始发芽,扎根于此。
若细细算来其实也能找到点源头,应该是进宫一年左右的事,那时候宫里不知怎么流传出已逝的永安王妃,原翰林大学士宋宏奕之女,年少时同当今天子本有婚约在身,不知怎么最后嫁入了永安王府,皇上当日只见一封书信便能放下京中政务,亲自赶往蜀州,只为了临终一面,如此看来,八成是余情未了。
这消息传的挺广,虽说皇后娘娘杖毙了几个说闲话的宫女,但是耐不住人多口杂,本打算杀鸡儆猴在别人看来反而成了欲盖弥彰,让人更加怀疑这真实性,甚至还有传闻说住在思元殿的小王爷是陛下与永安王妃的孩子,毕竟王妃闺名宋媛,再结合皇上对小王爷的关心和照顾,如此反倒说的明白了。
传的人多了,说的活灵活现好像都看到真相那样,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要不是他爹娘感情和睦互相恩爱体贴,他都要以为自己真是个见不得光的皇子了。
自己不当一回事,看成笑话笑笑也就过了,奈何别人当真。
李弘煊和他本就不对付,后面更是凡事都得争个第一,半点不肯落后,暗暗卯足了劲地较劲,完全把人当成了死敌,整日整夜恨不得压过一个他头,让李汜翻不了身。
李汜当时正是半大的年纪,又因为在蜀州长大,做事说话受了将士影响,半分学不来虚与委蛇的假意客套,藏不了锋服不了软,少年志气满满,愣是有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壮志。
他一向觉得凡事要嘛不做,要做那便是最好的,更何况自己挂着的是永安王府的名头,丢人丢的不是自个儿的,丢的是永安王府,是他爹,是他娘的。
别人在背后讨论不会说小王爷如何如何,而是会说永安王府如何如何,后面许是还会加上一句,子不教父之过,哦!王爷去世了,难怪,难怪!
因此为了不让他爹半夜爬上来,目光呆滞的坐在床头给他唱老父亲上坟,在学问上下足了功夫,别人想压在他头上,那自己就踩在他们头上先把他们压住,如此事情也就解决了。
李汜贪玩不假但却也聪明,对于古书文献理解透彻,叙事角度新颖独特,总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提出看法,许多见解和方太傅不谋而合,老太傅已然把他当成得意门生看待,如果不是记着他是皇室子孙,八成得让皇上下旨收入门下。
他虽出尽了风头,暗地里也得罪了不少人,皇上对其宠爱有加,太傅更是三句不离赞赏之意,倒显得其他人如绿叶衬花多余,一众龙子凤孙天之骄子哪个不是众星捧月,怎受得了这个委屈,无不把李汜当成眼中钉,又忌惮着他小王爷的身份,虽说有李弘煊带着头,但也只敢偷摸用些见不得光手段,烧几本书,丢几只笔,做恶作剧吓吓他……
索性他也不是吃素的,骑在李弘煊身上就把人一顿揍,四皇子锦衣玉食养大的,自然不是他对手,只能顶着张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模样又丑又好笑,皇子被打了,围着他的伴读顿时乱成一锅粥开始慌了,你一言我一句的开始安慰。
李汜听的烦了,脱掉外袍,跳下池塘把湿透的书本捞了回来甩干水分,随后湿漉漉的走到李弘煊面露齿一笑,凶巴巴恐吓:“闭嘴,再哭我往嘴里吐口水了。”
这话果真管用,李弘煊瘪着嘴巴红着眼睛流泪,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泄露出来,其他人这都被吓住了,呆愣愣站着噤声。
扫视了众人一眼,他这才满意的越过他们走远,找了个阳光正好的偏僻角落,随意把还在滴水的外衫挂在矮树枝上,也不穷讲究,一屁股坐在草堆里,翻开全湿透了的几本书,小心翼翼的放在身旁,接着扯过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用手枕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躺了下去,调不对曲的哼着民间小调俏寡妇送情郎,一副潇洒自在的模样。
眼睛随处乱暼时就瞧见了身后这颗树枝桠上横躺了个东西,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刚看了太阳还没适应光线,眼前一黑还没瞧仔细,就感觉拿东西动了动,顿时吓了一跳,弹坐起来呼喊出声,“你是个什么东西!”
顶上东西愣了愣随即不悦的开口,“你才是个东西。”
缓了小一会儿适应了光线,李汜这才发现那不明物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祁丞相家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小公子,听着他这个问话,脑子一动,笑嘻嘻回了句,“那成,那成,我说错了,你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