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被救了出来后,那处没有桁架房梁撑着的废墟彻底塌陷了下去,轰隆隆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春寒料肖,风雨刺骨,季思他们在雨中泡了四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这雨都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祁然嘴唇被冷的泛白,杜衡和崔灏他们被安置在那个简陋的雨棚中,本就狭窄的地方更是拥挤,他就站在一旁树下,浑身湿的透彻。
此时眯着眼盯着另一半仓禀思索,随后让人将王之?贵唤来吩咐道?:“王判司,杜大人和?布政使在底下压了四个时辰,又淋了雨受了寒,这处实在不像让人歇息的地儿,别是好不容易过了这?遭,又给染上病,你带着人用马把杜大人他们送回府去,大夫热水汤药都是提前备好的,走快些别耽误了事,难民所那处放完粮了,就把人都喊过来,再派人去找些担子箩筐驮车油布来,府衙里没有就去买,买不到就去挨家挨户给百姓借,总之半个时辰就得送过来。”
王之?贵提着湿漉漉的袍子跑的气喘吁吁,呼吸还没平息,就听见祁然一通安排吩咐下来,急急忙忙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等人慌里慌张走远了,祁然才接过护卫递过来的蓑衣穿在身上,将斗笠帽檐往下压了压,虽说衣衫已经湿透却好过?直淋着雨,他穿戴好后钻进雨中,步子迈的极快,溅起一地的泥水,弓着身从在墙上敲出来的?个豁口处进到另一半仓禀中。
仓禀为了方便管理,修建时只定了?个出口,好巧不巧就是被压塌的那一部分,现在被碎石断木堵的严严实实,他们没得法?子,只能从墙上砸了?个洞以便于进出。
祁然进去后才发现雨水从废墟间隙中冲进来,哗啦啦的水声特别清晰,屋顶时不时还会掉落块瓦片石块儿,摇摇欲坠的瞧起来有些恐怖,里头用来排水的沟渠被泥沙堵塞,积水排不出已然漫过脚踝,混合着黄土枯叶十分浑浊。
他蹚水朝着前方季思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询问道:“如何了?”
听见声音季思回头瞧了他?眼,脸色有些不好,没有先回答而是反问:“送回去了?”
虽没特指是谁,到两人心里都清楚,祁然点了点头。
季思这才继续道?:“按着账目来说,湘州仓禀里应该还剩一千五百担粮食,布政使借的五百担粮食入了仓禀还没来得及登记在册,若是再加上这个共是两千担粮食,大概够湘州用上半个多月的,可这仓禀塌了?半,我刚刚和?刘参政算下来拢共加起来大约在一千担左右,这里头还包括那些在水里泡坏的,按照湘州现在这情况,最多够吃十?天。”
刘仁信愁着脸说:“这里头的面粉在水里?泡可就什么也不剩下了,那些个泡烂的黍糜也都不能吃了,泡了几?个时辰下肚会起病的。”
“无妨,”祁然眉头紧锁,思索了片刻答道?:“先运回去,能运的都往回抬,想想法子总归是能吃的,总好过再堆在这儿,到时候不是被污水泡烂就是塌了被压在底下。”
“成,”季思点了点头,“那洞口太小了,我去瞧瞧怎么抬出去方便些,外头就得辛苦子珩守着了,这屋子根基不稳许是撑不住多久也得塌了,还需抓紧些时间把这里头的粮食运出去。”
侍郎大人为官以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主儿,平日里在临安出行那次不是围着?群下人护卫,代步用轿,吃食珍馐,身上不沾一丝尘土,此时却是满身的泥土雨水,湿发紧紧贴在额前,脸上挂着伤,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长袍下摆被掀起来缠在了腰间。
许是在风雨中冻了许久,他此时的脸色透白,侧头同身旁的刘仁信低声说着话,没了往前那种张扬艳丽感,甚至让人难以想象这人是个奸佞之?臣。
祁然转身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回头轻声道:“季大人,多加小心。”
闻言,季思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然看不见人影。
没事。
他勾唇笑?了笑?。
来日方长。
等到窦元亮领着人过来将仓禀中剩下的粮食小心翼翼运回湘州府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又因为下雨的缘故,更是比平时更要暗上几?分,?眼望去浓的看不见事物。
布政使司和湘州复杂的人在雨里泡了?整天,各个像是在泥坑中滚了几?圈,全身上下瞧不见?处干净地儿,祁然领着人才运了第一批粮食,从仓禀冒着雨走到府衙,路上无光只能摸黑前行,山地湿滑,雨珠落地,泥点乱跳,这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众人屏住呼吸咬牙撑着,刚卸下身上的担子,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抬手迈腿的都废了老大的力气。
季思没跟着送粮的人回府衙,还在仓禀这处,他得守着人把山脚的截水沟重新挖起来,要不然这粮食还没运完,再来一次滑山,众人统统都得交代在这儿。
这事来的急,谁都没准备好就累了?天,就连那些摸爬打滚惯了的护卫士兵都有些脱力,更别提锦衣玉食养着自个儿的季思,他以前在蜀州军营跟着士兵混,身子骨的确是不错的,可季大人这身子却是极弱的,前不久又在鬼门关走了遭病气还没去干净,按理说是撑下不下去的。
刘仁信和他待了?天,本以为这侍郎大人撑不了多久就得倒下,谁知倒是布政使司的晕倒好几个,这位侍郎大人还双目清明将种种安排妥当,有些叫人佩服。
又过了两个时辰这沟勉强挖好,仓禀里的粮食也剩最后一趟,祁然从纵马乘夜而来,身后跟着的是运粮的队伍,他指挥者把粮食放在驮车担子箩筐中,又用沾了泥沙的油布仔仔细细盖好,让刘仁信提灯带路再依次陆续按着来路返回,所有人慢慢回去,刚刚还满是人影吵杂的矮山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哗哗的雨声和?踩在水坑中声响。
祁然紧紧勒着疆绳,马匹有些急躁的来回踱步,伸出舌头卷走?些雨水,随后仰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扫视过去,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他驱马往前走到个士兵面前沉声问道:“瞧见季大人了吗?”
“季大人?”那士兵摇了摇头,随后又指了指前头,“许是在前头吧。”
闻言,祁然脸色不太好看,调转马头围着仓禀四周来回转悠,“季思!”
他声音被雨声淹没,穿不过这层厚厚的雨帘。
四周没有灯,只有些许微弱的光,被雨雾遮挡,目光所能瞧见的事物有限,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像是筛子里滚落的黄豆,扰人心烦。
祁然的呼吸在雨中有些沉重,抿紧的嘴唇和?紧皱的眉头泄露他的不悦,?身的煞气,他稳下心绪思索片刻,掉了个头往那临时搭起来的雨棚处走,借着闪电的光瞧见了那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身影。
季思是被嘶嘶的马叫混合着雨声吵醒的,他先前打?算替挖沟渠的士兵拿几个斗笠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整天没进食的缘故,刚起身走出两步,腹部绞疼眼前?黑,所有事物天旋地转换了个方向,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晕了过去。
他其实没晕多久,意识也没消散,就是四肢有些酸软提不起劲儿来,听见声音便揉着后脑坐起身来,这时腹部绞疼未消,便就坐在原地等阵痛缓?缓,也不介意浑身沾了泥水,抬眸望向前方,突然,天边出现?道?闪电,刺眼的光划破了天际,带起?道?曲折的痕迹照亮了天地万物,也照亮了坐在马上垂眸看着自个儿的祁然。
这光转瞬即逝,再?眨眼又是一片黑暗,霎时,轰隆的?声震天响地动山摇般的炸开。
“怎么坐在这儿了,哪儿不舒服嘛?”祁然皱着眉温声询问。
季思有些呆滞的摇了摇头,末了又想到天色太暗瞧不清楚,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没事,歇会儿就好。”
说完,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模样,弯了右腿,用手肘搭在膝上,歪头撑着脑袋笑?着打?趣道:“子珩怎到这处来了,莫不是没瞧见我……来寻我。”
“嗯,”祁然淡淡应了声,“来寻你的。”
这下轮到季思不知如何接话了,他本意是为了逗逗祁然,没曾想祁子珩会?本正经的应声回答,倒有些让他慌张,尴尬的移开视线摸着鼻尖笑?了笑?。
四周很安静,祁然垂眸盯着这人侧颜,淡然道:“雨大了,走吗?”
“啊?”季思在雨中泡了许久,整个人有些迷迷糊糊的。
“只有?匹马,”祁然解释着说,“委屈季大人同骑。”
季思苦笑了两声,指了指身下,“腿麻了,动不了,得劳烦祁大人抱我上马了。”
淋着暴雨的滋味不好受,祁然也不知自己今夜是何处不对劲,为何来寻这人,为何站在这处同这人絮叨,又为何后悔,太多太多为何,他觉得自己耐心快要用完,就像身下这匹棕马一般,来回踱着步烦躁至极。
他皱着眉,翻身下马缓缓行至季思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