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有?云:佛观众生如波浪,本来?无所生,今亦无所死,死尽而还生,生死如梦幻,愚痴众生者,唯自心妄想而见天地,离心不有?,是?心妄动。
祁然少时读过不少经书,却很难参透其中道义,就像如今一般,他依旧不知人是?从?何生,到何死。
他再次醒来?时,是?在祁府的后院中,周遭的下人端着盆壶布巾满头大汗行色匆匆,不少人在院中来?来?回回穿梭,笔直的横穿过他,像是?看不见突然多出来?的一人。
画面有?些诡异,祁然环顾四周,便见从?回廊尽头迎面跑来?的两个孩童,男孩约莫十岁女孩不过五岁左右,却让他呆立在原地。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祁然兄长和阿姐,虽是?稚童模样,但他却依旧一眼认了出来?。
“小熙,你走快些。”少年?打扮的祁煦一边小跑着一边回头冲着身后催促。
“哥,哥,你慢些,慢些。”还是?小萝卜头的祁熙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跟在后头,她?竖着两个发髻,穿着红色棉夹袄,小脸被冻的红彤彤的十分可爱。
打从?自个儿记事以来?,印象中的阿姐便是?温柔得体的,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祁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祁煦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温声道:“上来?我背你吧,去晚了一会儿见不到弟弟了。”
“哥哥最?好了,”祁熙笑弯了眼睛,纵身一跃跳上去,小手握拳催促着,“快走快走。”
两人从?自己身体穿过,祁然回头望去,见他们越走越远,沉思?片刻,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走进小院中远远的便瞧见了站立在门前焦虑不安的祁匡善,他双手握拳绕着院中石桌来?来?回回走着,时不时侧头望向禁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哀嚎哭喊声,走动的频率渐渐加快。
“父亲,父亲。”隔的远远的,祁熙便笑嘻嘻的朝着人挥手。
这时候的祁匡善的鬓角还未被风霜染白,面容还尚年?轻,正是?妻儿美满风光无限的时候,同祁然有?三分相似的脸端的是?一派君子世无双,听见声音回头时,脸上露出了笑意,几步上前将伸着手的祁熙抱进怀中,语调轻快的问:“你们不好好跟着夫子学东西跑来?这处做什么?”
祁熙双手圈住祁匡善的脖子,仰着脑袋奶声奶气?回答,“哥哥说咱们要让弟弟第一眼看见我们,要不然他以后和我们就不亲了。”
“你怎知道是?弟弟不是?妹妹?”祁匡善笑着问。
“哥哥说的。”
“我见母亲这段时间喜酸,便猜着应是?弟弟,不是?都说酸儿辣女吗。”祁煦在一旁解释道。
祁匡善被俩人逗笑了,“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你们可都不许欺负他。”
“那是?自然,”祁熙点了点头,“往后有?我护着,谁不能欺负他。”
本是?童言无忌,站在一旁的祁然却觉得眼中酸涩。
骤然,一阵嘹亮的哭声从?房中传来?,紧接着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产婆急急忙忙冲了出来?,高声喊着:“生了,生了,夫人生了,恭喜丞相,是?位小公子。”
祁匡善悬着的一颗心沉了下去,脸上笑意绽开,将祁熙递给一旁的管家,火急火燎的冲进屋中,看见床上被汗水浸湿脸色苍白分女子时,眼中的心疼不掩丝毫,急忙走上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夫人辛苦你了。”
那女子样貌生的极好,温婉如约,仿佛看着她?就感觉整个浮躁的心情立马平静了下来?,祁然站在一旁看了很久,他还未知事娘亲便病逝了,所以印象中娘亲的模样是?模糊的,突然瞧见心中思?绪万千难以表述,悲伤难过更多的是?怀念。
祁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冲人轻笑,“不辛苦,老爷瞧过我们孩子了吗。”
一旁的丫鬟很是?机灵,闻言立马将收拾干净的孩子抱了过来?,祁匡善小心翼翼接过垂眸望着怀中睡着的孩子,连声音都不敢加重,生怕吵醒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眉眼间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娘亲,娘亲,我要看弟弟。”跟进来?的祁熙伸着脑袋嚷嚷着,惹的祁煦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小声点,你别把他吵醒了。”
祁匡善和祁夫人对?视一眼笑出声来?,随后弯下身将手中的孩子放低,祁熙见状立马挣脱开祁煦的束缚围了过去,眨巴着大眼睛瞧了半晌,又伸出手指想碰一碰,谁知还没?碰到脸颊便被小手死死握住,欣喜万分的说:“父亲,小弟的手比我还小。”
“等以后他长大了可就比你大了。”祁匡善解释着。
祁煦也围了过来?盯着这被襁褓布包着的小东西,仰着脑袋询问,“父亲,小弟叫什么名字啊。”
祁匡善抱着手中孩子走了两步,垂眸沉思?片刻朗声而言:“所谓天者,言其然物而无胜者也,然物犹言主?宰万物,便叫他祁然吧。”
“祁然,”祁夫人在口中念叨了一遍,“倒是?个好名字。”
“然儿,你要快些长大啊。”
祁然看着怀中那个孩童,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可说实话心中是?有?些奇怪的,以至于当那孩子目光转向他这处时,他莫名的慌了,连连退后了几步。
这几步的距离,画面突然一转,再抬眸时屋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灵堂,中央放着口棺材,棺材中躺着的是?刚刚还笑意妍妍的女子,她?就这么躺着,除了面色苍白以外再无其他异常,像是?睡着了一般。
祁匡善就站在棺材旁,眼眶通红面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目光牢牢盯着棺材中的女子,似要把心中的万千话语传递出去,棺盖渐渐合上,祁匡善的泪顺着眼角滴落入棺,不偏不倚落在祁夫人的眼角,像是?一滴泪流向鬓角。
棺盖合上发出咚的一声,祁煦和祁熙的哭声响彻在灵堂的每一个角落,这里?面的难过感染着祁然,他站在正中央,吸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悲伤和哭声,呼吸加促,心中酸涩难耐喘不过气?来?,身子止不住颤抖,下意识扶住棺材边沿。
手刚落下,棺材变成了剑刃,直直刺穿他的掌心。
祁然猛地一下回头,面容染上风霜的祁匡善望着院中的桃树发呆,他听兄长说过,这是?娘亲怀他之时和父亲一同种?下的,白云苍狗,时间飞逝,这数长的枝繁叶茂,微风一吹,粉白色的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一少年?同他站在一块儿,个子直到半腰,身形却挺拔如松,祁然看不清这少年?的面容,却听见祁匡善问:“然儿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只鸟,”那少年?答道,“在戈壁吟唱,在雪山翱翔,在山间赏月,看万物更迭周而复始,看春去冬来?日月交替,去看世间无数的奇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那便做你想做的鸟吧。”祁匡善大笑出声。
祁然最?终没?做成一只鸟,他成了一个人,成为了祁家的祁然,进了宫当了皇子伴读,看着那群从?出生就高人一等的皇室子弟嚣张跋扈作威作福,众生从?不曾平等,世间也多是?束缚,所以,他更愿意做一只鸟。
李汜的出现是?祁然没?想到的意外,他是?永安王独子,是?以一种?尴尬又可悲的身份被关进了临安,在当时的祁然的心中,这人是?另一只鸟,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
昨日种?种?尽数浮现在祁然眼前,他看着自己和李汜如何相识,如何相交,如何在李汜的话语中看到逐鹿原的晚霞,如何少年?情动不自知,再到后来?又是?如何形同陌路。
看着祁家一朝墙倒,阿姐下嫁,兄长入狱,又看着方?太傅和父亲在殿前长跪不起,看着兄长在狱中吟诗,感叹不平不公,看着李汜为自己四处奔走放弃回蜀州,看着他替自己哭陪自己笑,看着他意气?风发变成碌碌无为。
祁然像是?一个看客,看着自己枯燥乏味的前半生,却无能为力。
如果说自己是?被家族束缚了翅膀,那李汜便是?被自己,他有?太多舍不得和放不下,所以不愿意做一只鸟而愿意做一个人。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年?初,李汜去世的前一个月,宛妃去世的当日。
祁然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目光环顾四周,有?些记不起这是?何处。
突然身后响起了车轱辘的声音,他连忙回首,只见一辆马车慢慢驶来?停在巷口,帘子被掀开从?中走出来?一人,祁然定睛一看,却是?自己。
“自己”侧身进了巷子,祁然跟了上去这才发现此处是?永安王府侧门,友叔一脸担忧的说着话:“小王爷把自己关在房中已经一日了,里?面还有?孩子哭声,也不知怎么回事,无论我们怎么唤就是?不开门,小王爷还病着呢,这不吃不喝怎么能行,祁少爷我们实在没?法子才去寻你的。”
没?一会儿几人就到了门前,还未进春天色暗的早,这屋里?也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李汜,开门!”祁然听见自己吼道:“你在不开门我就进去了。”
屋里?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一般。
随后“砰”一声,门左右摇晃应声而开,自己带着友叔冲了进去,屋里?很暗,仅有?窗棂透进来?的一丝光,寒风呼呼的刮进来?激的人一哆嗦,也吹的屋里?的纸张四处飘散,阴风阵阵有?些瘆人。
李汜坐在床边,眼底乌青一片眼中满是?血丝,脸色白的似鬼,眼睛瞪的大大的死死盯着床上被黄布包裹着的一团东西,任由身后发出多大的动静也是?一动不动的,像是?毫无生气?的雕塑。
祁然缓缓走过去蹲下身来?,盯着这人空洞的眼神?,他想开口,可张了张嘴却没?一点声音。
站在门边的自己见到眼前景象,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扒住李汜肩膀来?会查看,话语中满是?担心,“小王爷,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李汜依旧是?那副模样,不动也不出声,死死盯着床上的黄布。
屋中两人顺着视线望过去,待看清床上是?何物后,脸色均是?一变。
祁然是?清楚那里?头的是?什么,所以并不感兴趣,从?进来?后目光落在李汜身上就没?移开过。
“祁然。”屋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喑哑难听,像是?生锈的锯子,“宛妃娘娘要死了。”
这句话让在场二人心中一冷,面色凝重复杂起来?。
“我想救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李汜哭喊着,眼泪从?他眼中涌出,模糊了视线,连说话都带着哽咽,“她?活不下去了,所有?人都想杀她?,所有?人都想她?死,她?把她?最?后的希望托付给了我,可是?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任何人,我谁也救不了。”
“李汜,你醒醒,你看着我,看着我啊,”还是?少年?时的祁然握住李汜的肩膀,逼着他直直盯着自己眼睛,目光坚定且深情,“别怕,我在。”
这四个字,让李汜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他这段时间的委屈和难过,悲伤和痛苦,统统被这四个字顶到了顶点,眼泪流了满面,整整一晚耳边都是?那句温柔有?力的“别怕,我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直至天明。
翌日宫里?便传出宛妃娘娘去世的消息,原因是?疯病突然犯了,一把火将冷宫烧的干干净净,周遭一夜沦为灰烬,只余两大一小三具烧成焦炭的尸首。
祁然看着眼前种?种?,回首时画面又有?了变化?,依旧是?那间屋子,天色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屋里?橘黄色的烛火打在床上,照亮了躺在床上之人一半的身影,那人瘦骨嶙峋面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下颌尖削,脸色带着铁青的病气?,咳嗽声时不时的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拉扯感,像是?即将通向死亡一般腐烂。
“祁然,”床上那人出声了,“你在吗?”
屋里?很暗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故而当祁然听见这番话时是?有?些讶异的,左右望了望四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李汜看见他了,目光下意识望过去,小心翼翼靠近床榻,张了张嘴轻声应道:“我在。”
“你若在的话……定又要将我狠狠骂一顿了……”李汜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幅度,自嘲的笑了笑。
祁然垂眸挡住了眼中情绪,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喉咙一紧,心中万分难受。
李汜去世前的那个月两人关系很僵,从?那一天后没?见过一次面,那段时间祁然想了很多,他觉得有?时候当一只鸟不见得快乐,而做一个人也不见得乏味,李汜想做人那自己愿意陪着他做人,也愿意将祁家扛在肩上,想等殿试结束,将心中情意尽数告知,想和李汜有?一个不一样的开始,想去蜀州想去逐鹿原。
“祁然,”李汜仰着头望着床帐,眼神?空洞无神?,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在说着一个事实,“我快死了。”
“我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