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喀什回来几?日,这几?日是季思过的最舒坦的时候,宫里没人传唤他,太子那?边也安静无声,像是忘记他这号人了一般,户部衙门也不着急去,毕竟他回京这事还没传出去,也没多?少人知晓,终日在?府中打打太极吃吃茶,时不时和初一听雪插科打诨几?句,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
听雪抱着东西?进来时他正窝在?软塌上指导初一练字,外头天凉但屋里点了炭火也不显得冷,他只穿了件春衣头发用同色布带系着,一笑一抬眸颇有些风流无双的韵味,也不怪烟花楼里的姑娘们天天惦记。
自打季思受伤以来,听雪觉得他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具体是哪儿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人还是那?个人,样?子也没怎么变,言行举止更没什么不同,可气质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都说原来的季大人不好相与,府中没几?个人同他说过话,更不知晓私下是何?模样?,唯一熟悉的赵管事也没了,更是无法追寻以前种种。
所以若真要问?起季大人以前是个什么性子,众人也是你一言我一句说也说不清楚,好像大家都知道一些,却又知道的不全,七零八凑都是些做不得数的,听雪只是府上一个小丫鬟自然也不了解,但眼前这个季大人对她好,所以她也愿意喜欢眼前这个季大人,便不再去钻那?些牛角尖。
听见开门声,季思抬起头开了一眼,冲着她怀里抱着的东西?点了点下巴,“那?是什么?”
“杨大人送给?大人的小玩意儿,”听雪一边将东西?放下一边道:“大人去了这么久不知道,这段时日小杨大人收罗到什么有趣小物件都连带捎一份过来,说是等大人回来逗乐。”
“杨钦?”季思挑了挑眉,“算他有这份心,没白?帮他的忙,拿来让我瞧瞧。”
闻言,听雪连忙将那?些东西?递到季思面前,后者盘腿坐在?塌上拿起那?些东西?端详,瞧见好玩的就丢给?初一时不时和听雪聊几?句,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大人,太子殿下派人来唤你过去。”
就这么一句话,季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个木头雕刻的机关鸟,沉思半晌自言自语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从轿子里出来时,季思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这处不是东宫也不是晏家那?处别院,他印象中应该是第一次来,垂了垂眸开始在?心中盘算李弘炀这次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季大人,这边请。”
季思点了点头,跟在?人身?后七拐八绕。东宫的侍从将四周围得严严实实,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阵仗摆的很足,一直到小院门口,带路的公公才停下脚步躬着身?道:“殿下就在?前头,季大人自行进去便是。”
“有劳公公。”季思抬头看了看院周围着的侍卫,舔了舔嘴唇回,随后抬腿走了进去。
守在?门前的侍卫替他开了门,里头估计点了炭火一股热气拂面而来,季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才走了进去,随后“砰”一声,身?后的房门重重合上,他站在?原地有沉思着,里屋传来了李弘炀虚弱无力的声音,“还不滚进来。”
听见声音季思急急忙忙走了进去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他说完话后头顶没传来动?静,季思也没抬头看,倒是听到汤匙和瓷碗碰撞发出的声响,足足等了小一会儿,才听李弘炀咳嗽道:“起来吧。”
“谢殿下。”季思站起身?抬头才瞧见屋里站了不少宫女太监,还有晏怀铮和李弘炀身?边那?个兰先?生,他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落在?晏怀铮身?上时和人对上视线,后者戏谑的冲着他笑了笑,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季思心中了然,急忙将视线移开。
屋里炭火点的很足,季思额头出了一点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熏香,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他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见李弘炀坐在?软榻上,身?上披着厚厚狐狸毛做的大毡,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床暖和的毛毯之中,脸上带着病态,白?的不见一点血色,像是刚喝完药,用太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随后放在?桌上,一旁候着的宫女连忙将沏好的热茶递过来,他接过后暖了暖手,低头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闻道:“听下头的人说。你回京有几?日了。”
“两?三?日了,”季思恭敬的回话,“知道殿下中毒一事后,下官这心里头万分担忧心绪不宁,整宿整宿睡不着,恨不得亲自来东宫照料,但又怕自作主?张惹得殿下不悦,这不一直在?等殿下召见。”
“行了,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李弘炀冷笑了两?声,“你这是担心本?太子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这户部侍郎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下官不敢。”
“不敢?你季思有什么不敢的,”李弘炀盯着他,神情看不出喜怒,咳嗽了两?声又道:“说说吧,在?喀什都发生了什么事。”
季思动?了动?眼睛,一时之间不太确定李弘炀是想从自己?这儿了解到什么,他垂着眸想了想,将在?喀什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毕竟这些事动?静不小,知道的人也不少,只需要派人往喀什走一趟就能知道真假,没必要作假说谎,只是瞒下了祁然去喀什的事,再把明明是自己?和祁然布的局变成了萧长聿布的局,自己?只是这局中的一部分,成了枚棋子被他们耍的团团转。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绘声绘色,就连话中那?份气恼和憎恨都同往常无二,李弘炀掀起眼帘斜瞅着他,有些拿不定这人话里几?分真几?分假,若说季思以前是条泥鳅,看起来没有攻击性实则滑不溜秋的,那?他现在?就是只装猫的虎崽,乖巧听话,只有时不时露出的爪子才能泄露野兽的天性。
李弘炀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自打他认识季思以来,就知道这人比看起来心机更重更有野心,再加上他现在?也不全算自己?人,身?后还有个皇上,所以这些改变显得那?么的情理之中。
“所以,那?南甸朗主?为何?要杀你,本?太子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他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除非……”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才又不急不慢的将后面的话说完,“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本?太子知道的,季思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本?太子?”
季思心下一慌,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急急忙忙跪下着急道:“殿下,给?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瞒着您啊,这真真是冤枉,下官待殿下那?是一片赤忱从未有二心,是不是有人在?殿下跟前嚼舌根子,待下官去拔了它的舌头丢去喂狗!”
“那?你待好好说说,这里头是何?缘故?”
真话是铁定不能说,这事复杂不说还牵扯到自己?,他自己?都不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真要说出来又是一团乱,季思脑中思绪翻涌,各种法子想的飞快,脸色一沉索性豁了出去,猛地一下嚎出声来,“殿下可要替下官做主?啊!那?萧长聿……他……他有……有……”
“有什么?你是不会说话了吗?”李弘炀看着季思支吾的模样?,有些不太耐烦。
季思一副气得不行,说话声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怒火,“他有龙阳之好,用言语折辱下官,也不知怎么落到了南甸贼子口中,竟以为下官同那?厮有什么腌臜的干系,这才发生这些个事,萧长聿这人目中无人,实在?该死!”
“哦,”李弘炀挑了挑眉,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他有龙阳之好?”
“他说下官……”季思停顿下来,咬牙切齿带着恨意道:“说下官貌若好女,可惜生为男子,若是女子,定要……定要娶……殿下这厮实在?欺人太甚!”
他说话时一旁的晏怀铮在?打量着,瞧见这人气的颤抖的身?子,握拳的双手,和恨不得将萧长聿碎尸万段的语气,一时之间分不出真假,他倒是听过萧长聿这人,是个硬茬儿,武将大多?都瞧不上文官,尤其是季思这种空有皮相,趋炎附势的弄臣,那?些个话真假不一定,但故意折辱季思倒是肯定,也的确像是萧长聿能干的事,故而真真假假就不太好区分了。
眯眼沉思,晏怀铮抬眸望向李弘炀摇了摇头,后者皱了皱眉咳嗽两?声,出声道:“季思。抬起头来。”
季思心下一沉,双手下意识握紧缓缓抬头。
李弘炀垂眸打量着跪在?面前这人,也不知是不是过于生气,眼尾都泛着红,眉眼间带着煞气,有些狠绝又有些艳丽,这两?种奇怪的感觉在?这人身?上组合成了种独特的气质,绕是李弘炀见过不少美人儿,也不得不承认季思生了副好皮相,不似女子娇弱,也不似男子粗矿,介乎于二者之间,尤其当他抬眸望向你时,眼中盛满春水,不笑自含情,令人心头一震。
季思以前有这般好看吗?
在?心中问?着自己?,李弘炀也不大记得清,印象中都是季思卑躬屈膝溜须拍马的模样?,到真没好生看过这人长什么样?,不过记得那?时候救他那?个少年应是长的好看的,但谁能知道内里居然是这么一个玩意儿,也就把他当个徒有其表的草包,李弘炀收回视线,咳嗽了两?声轻蔑道:“萧长聿说的倒也没错,你也只有这张脸能入眼了。”
闻言,季思僵住,脸色有些尴尬,垂下头喃喃道:“殿下说的是。”
李弘炀嗤笑了一声,将身?上狐裘裹紧了些,才一皱眉候在?边上的小太监立马识趣的将往红炉里添了些炭,火星四射,屋里的温度又热了几?分,季思额头出了薄汗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好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你回来这几?日都清楚发生何?事了吗?”李弘炀问?。
季思有些拿不定他这言外之意,是问?他中毒还是问?梁王,亦或者是问?皇上病情好转这事,思索着小心回答,“殿下指的是梁王意欲加害于您这事吗?”
“你觉得呢?”李弘炀没有应话,而是将这个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去。
这几?个字用意颇深,季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抬眸扫视了一圈发现往日跟个狗皮膏药粘着李弘炀的曹为远不在?,这里头有些奇怪,他开始盘算,若李弘炀知晓是李弘烨派人下的毒,按照他的性子不会这般淡定,早就闹起来了,那?今日这局便会变成筹谋如何?除掉李弘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平静,李弘炀从来不是什么良善讲究兄友弟恭的主?儿,他眦睚必报半点不会吃亏,若在?李弘烨身?上吃了亏身?子现在?坏成这样?,即使能养的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所以哪能不讨回来的理。
唯一能说明反常的仅有一点,那?就是他已经知道下毒这人是谁,但这人是让他连恨都恨不起来更别说动?手了,若说之前种种都是季思和祁然的猜测,那?李弘炀今日种种行为便是印证了两?人当时的那?个猜测,给?李弘炀下毒之人,正是当今皇后!
皇后曹玉菡是曹为远亲妹妹,一向是以德才兼备、温良娴舒的形象示人,同曹为远那?奸诈小人的某样?相差甚远,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任谁提起她都赞叹一句皇后贤良,在?此之前季思也不会想到她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手,目的只是为了除掉李弘烨逼迫皇上,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可谓心思深沉。
思及至此,季思有些明白?李弘炀今日唤他来的目的,皇上将梁王传进宫,摆明是起了袒护的心思,所以今日这一局为的不是李弘炀而是皇上,季思心中涌起不安,沉声道:“下官并未寻到九节雪芝,听闻那?不过当地人为了吸引外来之人而传出的谣言罢了,从来便不存在?什么药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都是糊弄人的。”
“不,你寻到了。”李弘炀的声音传来,听在?人耳中有些悠远。
季思抬眸望过去,只见这人眼中带着寒意,冷冷看着有些渗人,只好明知故问?道:“殿下......是何?意思,请恕下官愚钝不大明白?。”
李弘炀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冲着一旁的晏怀铮抬了抬下巴,后者得到示意点头回应,起身?朝着季思走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盒,“季侍郎请看。”
那?盒子不大,里面装了一支白?色的草,说是草却也不像,底部有根须,顶端有花苞,季思低头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薄唇紧抿,神情有些复杂。
“这是西?羌一种花叫无根,因为生长条件苛刻,数量稀少所以大多?人不认识,”晏怀铮解释道,“季侍郎有听过吗?”
季思没出声,他在?从小在?天启八营长大,跟着营里的士兵耳濡目染对西?羌的东西?算不上十?分熟悉那?也能算了解一二,这东西?却是真的没听过,掀起眼帘看向晏怀铮,脸上的表情带着询问?。
后者冲他笑了笑客气道:“季侍郎,这就是九节雪芝。”
仅仅几?个字,但季思却能明白?话外之意,脸色顿时一变,心跳骤然加速,着急道:“殿下是从哪儿得的,这……这这万万不可,这事若是出了点差错,下官这脑袋铁定保不住,下官丢了命是小,若叫旁人知晓殿下弑……”
“季大人,”从头到尾没出声的兰先?生这时候开了口,打断季思的话警醒:“慎言。”
季思将视线望过去,瞧见他眼中的狠绝,没说完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眉头紧锁,神情凝重,抬手擦了擦汗水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下官口不择言,还望殿下恕罪。”
李弘炀握拳抵在?嘴边咳嗽,整个人身?子都颤抖起来,喉中像是含着浓痰,吐不出吞不进,就这么卡着,咳嗽的声响牵扯着五脏六肺,落在?众人耳中喑哑难听。
东宫的大太监方青连忙凑近替李弘炀拍背顺气,小半晌后咳嗽声才渐渐小了起来,他端起桌上的茶水递过去,李弘炀接过饮了几?口,待气息平稳些轻声道:“怕什么,让你把东西?送上去又不是让人去死。”
季思在?心中冷笑两?声,对这人不要脸的性子嗤之以鼻,这东西?是他送他的,好处被李弘炀占了,坏事全得自己?背锅,真要出点什么事,第一个受责的就是自己?,那?时候李弘炀不仅不会替自己?说话,说不准还会倒打一耙,到时候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半分好处没讨到落了一身?臊。
他不知道李弘炀安了个什么打算,却晓得这人生得是什么心思,这盒子里的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他拿了不行,不拿也不行,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法子拒绝,这时候季思有些慌了。
看着季思唯唯诺诺又惜命的模样?,晏怀铮笑出声来,“季侍郎,你误会殿下的一番苦心了,这无根并不是毒药,就是味普通药材,吃下去也对人体无碍,殿下只是担心你此去喀什本?就是奉了皇上旨意为了这九节雪芝,若是这一趟一无所获,你猜皇上会不会怪罪于你?”
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打量着季思表情,见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继续道:“这次殿下受奸贼所害,幸亏福大命大才转危为安,这个节骨眼上各方虎视眈眈,殿下正是惜才用人之际,季侍郎跟着殿下没有十?年也有八载,殿下还能害你不成,这东西?不是催命符而是殿下给?季大人的保命符,季大人莫不是不想承这份好意,就是不知是有了保命的法子,还是,想寒殿下的心?”
晏怀铮能耐一直不低,生就一颗八面玲珑心,揣摩人心玩的实在?高超,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便把季思顶上风口,再说下去就显得季思不知好歹已有二心,直接将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季思在?心中把晏怀铮骂的狗血淋头,面上还要装作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恍然大悟道:“是下官愚昧了,未曾想到这般复杂,若是没有殿下,下官脖子上的脑袋这次怕是真保不住了。”
李弘炀抬眸和晏怀铮对上视线,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后者将盒子往前凑了凑,“季侍郎,收下吧。”
“下官谢过殿下。”季思垂着脑袋道。
“行了,”李弘炀揉了揉眉心说,“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后头的事该怎么做不用多?说吧。”
“是,下官告退。”
等季思捧着盒子退了出去,李弘炀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晏怀铮和兰先?生脸色一变见状便要上前,被他摆了摆手拒绝,小半晌后才平稳下气息。
“殿下这身?子还未养好不应该出宫的。”兰先?生语重心长道。
“这段时间宫里头乱的很,看得心烦,更何?况有些事还是得我亲自瞧过才稳妥。”
晏怀铮示意苏青去添了热茶,随后想想还是没忍住张口问?道:“殿下还在?同娘娘置气吗?”
听见这个问?题,李弘炀抿了抿唇没出声。
“娘娘这么做也是为了殿下大业着想,”晏怀铮犹豫着,还是劝了一句,“娘娘用心良苦,每一步筹划都是替殿下清除异己?将路给?铺好,成大事者应该更狠一些,有舍有得方能顾全大业,这个节骨眼殿下不应该同娘娘生气。”
“怀铮,”李弘炀盯着前方的香炉打量,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语气淡淡地问?:“你说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疼爱孩子的吗?”
晏怀铮张了张嘴想回答,可脑中浮现这几?日发生的种种,那?句“是的”却出不了口,最终只是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