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雪三?日一下五日一停,停停下下间便过了冬月,寒冬腊月本应该是最冷的时候,骤雪初霁,日头却突然?破开云层升了温,虽还?是冷的不?行,但是相较前几日已然?好了不?少。
天色昏暗,入眼皆是黑漆漆,仅有一些?屋檐下的灯笼泛着烛光,小半圈的光晕顺着风吹来回摇摆,在凌晨中显得有些?渗人,轿外的风呼呼刮着,季思深吸了一口气,可掀开轿帘时依旧被寒风激的打?了一个寒颤,他缩了缩脖子往双手哈了一口气,整理衣冠往前走去。
承德帝突然?召集百官上朝的旨意来的有些?突然?,他这一病就是好几月,期间都是三?公?在处理公?务,宫里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众人都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慌得不?行,尤其是梁王一派的人,梁王进宫已有一段时间了,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只听说皇上派人严加看守不?许旁人进出?,他这操作?有些?看不?出?真实用意。
太子那边也是按兵不?动,一开始倒是不?停递折子请求皇上严审此事,到后来竟是一本折子也没了,像是突然?忘了这个事一般,看似尘埃落地风平浪静,实则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处处蕴含别有用心。
今日这个朝会有好戏看了。
季思在心中这般想?到。
他昨夜一宿没睡,故而来得早了些?,到宫门外时仅有方清荣一个人,方太傅身形笔直,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照亮了以他为中心的一方天地,四周的黑被这抹光驱散开来,老太傅身子有些?单薄,站在宫外仰头望着这座扇严耸立的宫门,朝服被风吹的鼓起来,和这扇宫门一比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渺小,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眼神无比庄重严肃,神情有些?眷恋,远远瞧着有些?孤寂。
方清荣望着宫门,季思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知道耳边传来咳嗽声他才急忙忙走了上去,替人挡着风搀扶着他忧心道:“太傅没事吧。”
听见?声音,方清荣以手掩唇躬着身咳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季思摆了摆手,“无事,吸了口凉风而已,没什么大碍。”
再三?确认后无事后,季思才小心翼翼松开手站到一旁。
“季侍郎今日来的也挺早。”方清荣清了清嗓子道。
“皇上病愈后第?一次上朝,可不?敢耽搁了,”季思笑着并肩同人站在一块,也学着他仰头看了看宫门,“上次就晚了一步,本以为特意来早一些?能当个第?一,竟没想?到还?是在太傅之后,失策了,下次兴许只能在宫门口住下了。”
他说着玩笑话,本不?是什么好笑的点,但方清荣依旧有了笑意,一扫刚刚的忧思多了些?愉悦,他侧头看了眼身旁这个声名狼藉谄媚阿谀的奸臣,两人没有什么交际,仅有的几次交谈也仅限于三?言两语,却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一个人,明明两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模样和性子,但是有些?地方却又是那么相似。
“季侍郎在看什么?”方清荣问。
季思动作?未变,维持着这个动作?盯着宫门看的认真,“在看太傅刚刚在看的东西?。”
“那看出?来了什么吗?”方清荣又问。
“看到了一把锁,”季思沉声问,“太傅看到了什么?”
方清荣将?视线移开,望着面前这扇宫门,看了小一会儿才道:“看到了一扇门。”
“门?”季思重复了一遍。
这次方清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起了其他,“季侍郎这次喀什一行可谓是九死一生,为了大晋尽心尽力,今日朝会必然?少不?了重赏,先提前恭贺了。”
“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今日朝会的大戏不?在我身上,想?必定会十分精彩。”
“哦,”方清荣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一脸好奇,“今日这朝会还?有什么大事吗?那真的好好看看了,这年纪大了消息总是不?大灵通,临安最近莫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季侍郎方便不?如说与我听听。”
季思眯了眯眼,明白这人是在套自己的话,眨了眨眼也是一派纯良,“我也是听别人这般说的,具体不?太清楚,太傅你也知道,喀什和临安相隔千里,我怎么可能知道。”
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互相试探,方清荣不?由得多看了季思一眼,他虽然?同季思同朝为官,但私交甚少,大多的认知和了解也是同旁人口中得知,越发觉得这人同传闻中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能攀上太子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的确不?简单。
他捻了捻胡子,笑出?声来。不?经意般提了一句,“季侍郎莫不?是还?不?知晓梁王这事?”
季思拿不?定自己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事可算不?得小,他就用这种昨日吃了些?什么的语气说了出?来,一时之间教人困惑,在心中迟疑半晌方才小心谨慎的答话,“这事闹的沸沸扬扬怎可能不?知晓,只是......”
说到这儿季思停了下来,一脸为难,“这可不?是小事,下官可不?敢插嘴,稍有不?慎那可是掉脑袋的,说不?得说不?得。”
他说着话,方清荣就笑眯着眼睛也不?出?声,小一会儿后才轻声道:“太子这次可是遭罪了,还?好这毒不?致死,兴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倒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听完这话,季思猛地一下抬头,算是明白了,自己都能怀疑的东西?,方清荣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兴许知道的比自己还?要?多,他还?欲再说些?什么,方清荣突然?咳嗽起来,季思慌了手脚,连忙替人拍背顺气,眉头皱的死死,眼神中满是担忧。
“多谢季侍郎。”方清荣摆了摆手,脸色有些?苍白。
季思收回手站在一旁,盯着面前老人有些?伛偻单薄的身影,各种话语险些?出?口,最终也只是握了握拳沉声道:“太傅身子不?适,冬日寒风大,往后莫要?来这么早了。”
“这人啊一旦上了年纪就不?得不?服老,”方清荣笑了笑,“老了,老了,这朝堂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也就我和祁相这种脸皮厚的占着位儿不?挪,旁人指不?定在背后说我二人一把年纪还?不?告老还?乡,十足可恶。”
“太傅和祁相是我辈典范,北祁有德,南方有才,您二位的名声这是路边三?岁孩童都知晓的,大晋万千文人和学子都敬重二位,恨不?得得您二位指点一二,哪会这般想?。”
“季侍郎过誉了,”方清荣看了看面前朱红色的宫门,沉声道:“做了一辈子的官,仔细想?来除了做官竟是一无是处,未免乏味枯燥了些?。”
季思皱了皱眉,不?大认同这番话,“能把一件事做好已是不?易,更何况像太傅这般做的万般好,这怎能算是一无是处?太傅夺榜首占鳌头,立新法修晋史,这无论哪一条都是旁人达不?到的成就,提笔为剑,誓弑朝堂,您是大晋的功臣。”
方清荣侧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捻了捻胡子,好笑道:“都说季侍郎深谙说话之道,今日方才见?识到。”
季思也跟着勾唇笑了笑,两人聊了几句周遭的人陆陆续续的来了,便也不?好多说其他,季思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开,他在人群中搜寻着祁然?的身影,末了在最角落的地方瞅见?,刚想?抬脚过去却又瞧见?边上的裴战,迈出?去的脚步立马拐了个弯儿往杜衡那儿走去。
杜衡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抿了抿唇眯眼询问。
季思凑过去悄声问:“你打?得过裴齐修吗?”
后者没搭理他,只是皱着眉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人又想?做些?什么,刚欲开口询问,却听见?季思自顾自接话了,“算了,他一拳下去你估计得镶墙上抠都抠不?下来,你还?是好生活着别去找死吧。”
杜衡:“......”
几人隔得远了些?,祁然?虽然?听不?见?季思同杜衡说了些?什么,但眉眼间依旧带着笑,周身的气势也柔和了几分,目光时不?时的移向季思在的那处,看的次数多了裴战也发现了端倪,顺着那方向看去,谁知恰好被突然?蹿出?来的晏怀铮将?视线挡了个严实。
他看了看晏怀铮,又看了看身旁眼含笑意的祁然?,用肩膀怼了怼人打?趣道:“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像什么吗?”
“像什么?”祁然?反问道。
“像只开屏的孔雀。”
闻言,祁然?没好气的白了人一眼,转身朝着文官的队伍走了过去。
众人列队进了殿各个都怀着异样的心情,承德帝自打?病后久未上过朝,好几月过去了,这又莫名其妙的要?上朝了,满朝文武都拿不?定他是何用意,纷纷悬着颗心,生怕出?点什么大事,面上瞧着一个比一个镇定,心中早就弯弯绕绕的想?了一堆,连互相打?量的神情都带着一丝猜忌,唯恐消息滞后错过什么大事。
相比之下季思倒显得淡定许多,面上不?动声色不?说,心中更是有了许多打?算,只是时不?时回首装作?不?经意的瞥了祁然?一眼,后者瞪他一眼,他能在心中乐的不?行,众人思绪各异,直到孙海拖着细长的嗓子出?声才让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行君臣大礼,三?拜稽首高呼万岁,礼毕后是一段又臭又长的日常汇报。
季思早就习以为常,垂首听的眼皮沉重甚至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打?了个哈欠,咳嗽声传来落在殿中众人耳中,半晌后才听见?承德帝出?声:“朕此次身体不?适,多亏了诸位爱卿处理朝中事务,朕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休养,大晋能有诸位爱卿这般贤臣是大晋之福,君臣一心,方能造福万民,思及至此,朕心甚安。”
“臣等之福。”满朝文武异口同声。
承德帝以手掩唇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嗓子开口:“季思,孔令秋。”
被唤到名字的人眉头一挑,有些?意外承德帝竟然?先用他和孔令秋当话头,跨了一步出?列和孔令秋并肩站在一块儿,余光扫了身旁这人一眼,两人躬身行礼到:“臣在。”
“此次喀什一行,你二人推行新政颇有成效,喀什每一寸土地都是大晋的疆土,每一个百姓都是大晋的子民,矛戈应向外,唯有倾听民声方才是上策,你二人做的不?错,萧长聿和姚有为都递了折子,说你们事事亲力亲为,孔爱卿更是慰问喀什百姓彰显大晋以善治为,以民生为本,朕虽远在临安却心系喀什,幸有孔爱卿替朕分忧。”承德帝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此乃臣分内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敢邀功,只是尽力而为,新政是臣提出?的,只当亲力亲为,不?为自己,为的是喀什百姓,是大晋一国?之威,我大晋乃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喀什百姓一如同袍,武力镇压不?如以德服人,”
季思微微抬头斜瞅了一眼,眯了眯眼睛听着没出?声。
“说得好,”承德帝咳嗽了两声,“新政这事办的漂亮,后续事宜你多上点心,朕重重有赏。”
“谢陛下。”
承德帝笑着点了点头又开口,“季思。”
“臣在。”季思慌慌忙忙应答。
“听说你这次在喀什吃了不?少苦,还?险些?丧命。”
话音刚落下就见?季思哀丧着脸哭诉:“陛下,臣小命差点丢在喀什,那蒙达朗实在可恶,说是穷凶极恶也不?无过,若不?是臣机灵险些?回不?来了。”
“萧长聿在折子里都说了,”承德帝语气淡然?道:“蒙达朗本想?除掉你嫁祸给阿拿昂,萧长聿这人定是不?会为了你一个京官同边域军打?起来,到时候再设计让朕怀疑激骁骑营和边域军有关联,落了人口舌。从?而使?得朕心生间隙好猜忌萧家,君臣不?合,阿拿昂自身难保,那喀什不?就成了他蒙达朗囊中之物吗,这计谋好生歹毒,若不?是萧长聿拿来同边域军签订的休战书,同南甸划清界限,朕还?险些?中了计。”
这休战书的确是用来堵你的口的。
季思在心中冷笑了几声。
从?一开始萧长聿和萧长笙就留了一手,他本以为萧长笙逼着萧常陈签订休战书是为了双方不?起冲突,兴许是有这个用意在,但同样是为了将?萧家同边域军关系密切这事里摘干净,一是为了堵下悠悠众口让承德帝寻不?到由头发难,二是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萧家兄弟同南甸将?军有私交这事被曝出?来,先提前埋条线,好表明萧家忠诚。
为君者最为忌惮有权之臣,更别说萧家握着的是四方驻军之一,承德帝猜忌心很重,君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当年的李鸿章在许多人看来,起到的便是杀鸡儆猴的作?用。
季思知道帝王无情,可他心中对承德帝一直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和亲近,可真知道事实真相后,那些?感激和亲近变得复杂起来,他怨愤过自己还?未开始却戛然?而止的人生,沮丧过,哀怨过,愤愤不?平过,可依旧比谁都想?活着。
可最终事与愿违,终成奢求。
其实是恨,没有人能做到不?恨,季思也不?例外,他咬了咬下唇,将?心中被仇恨滋生的的怨恨和愤慨强行压了下去,强忍着不?适赔着笑道:“陛下神机妙算心思缜密,蒙达朗在您面前使?计,那当真是自不?量力教人发笑了,也难怪,南甸这种山野之国?出?来的人的确上不?得台面,竟还?想?同我大晋相争,倒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次狠狠灭了他们威风以彰显我大晋天威。”
这番话说的过于谄媚,朝堂之上其他人已然?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季思,或看笑话或嗤之以鼻,或冷眼旁观,承德帝倒是被他逗乐了,大笑出?声,病态苍白的脸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说得好,这次你也立了大功,当赏,一会儿让御医给你瞧瞧可有落下什么病根,需要?什么药材让给孙海说便是。”
“谢陛下。”季思皱了皱眉,连连躬身谢恩,他退回到队列时微微抬眸和祁然?对上视线,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急忙移开。
承德帝扫视着底下众人,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突然?间,那种蚂蚁啃噬皮肉的不?适感一点点浮现,从?后背升起一股寒气,额头出?了薄汗,不?停地吞咽着口涎,他烦躁的搓了搓手指,抬手朝着孙海示意。
后者就立在他身旁,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承德帝的不?对劲,这段时日承德帝时不?时便会四肢酸软,辗转反侧,呼吸急促,脾性也是愈发阴晴不?定,严神医说这是因为用药过量药性相冲产生的副作?用,需得一点点调养,用温和滋补的药物搭配他自制的熏香,便可慢慢改善这个情况还?能强身健体,昨夜守夜的小太监一时疏忽忘记燃香了,本以为没什么大碍,谁料却还?是出?了事。
孙海立刻知晓承德帝是何示意,上前一步拖着嗓子嚷道:“诸位大人可还?有事要?奏,若是无事,那就......”
话音还?未落下,人群中站出?来一人,躬身行了礼,沉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今日要?参梁王一本,梁王为人臣谋害储君,是为不?忠,为人兄残害手足,视为不?义,为人子兄弟阋墙惹父心伤,视为不?孝,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辈,有损皇室天威。”
此话一出?,朝堂噤声,落针可闻,局势骤变,心思各异。
众人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已经明白今日这场好戏,现在才是开锣了,不?过令人讶异的是,敲锣这人既不?是太子一派的人,也不?是瑞王的人,更不?是梁王的人,而是谏议大夫王平全。
王平全这人是满朝堂中出?了名的倔脾气,丝毫不?懂得变通,他为官之道便是求一个公?正,律法大过天,平日里没少得罪人,但正是这般的人让方太傅和祁相谈及都是赞赏和另眼相待,足以得知王平全的确是个好官。
季思眯了眯眼睛,这戏的开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却又让他觉得情理之中,他垂首勾了勾唇,莫名觉得这事开始有意思了。
与其他人看好戏的心思不?同,承德帝十分烦躁眉头紧锁,身子不?适再加之王平全这个不?安分的因子,一字一句都往他最不?想?谈及之事引,语气已然?有了些?不?悦,“梁王这事证据不?足,朕已派人将?他严加看管,等刑部和御史台查到线索再审不?迟。”
“陛下,”王平全步步紧逼不?留给承德帝一丝空隙喘息,“梁王谋害储君一事人证物证俱全,那毒药是在东宫宫女放下床榻下翻出?来的,那认罪书是刑部和御史台一同审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那宫女是梁王派到东宫的奸细,人赃并获,梁王野心已然?昭然?若知,今日他敢对储君下手,明日他便敢对陛下下手!”
“王平全!”承德帝勃然?大怒,重重拍了龙椅扶手,直指着人,怒火冲天,脸色阴沉,眉眼间带着暴戾,“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帝王一怒,朝堂慌乱不?止,满朝官员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声喊道:“陛下息怒。”
王平全愣了半晌。也跟着跪倒在地。
方清荣垂着眸语气温和的说:“陛下,王大人虽用词不?当,但初衷却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晋着想?,还?望陛下息怒,莫要?伤了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