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璲打量了一下傅秋锋:“明天随朕去?趟国公府,然后再陪朕去?北山打猎。”
傅秋锋准确地走到桌边给容璲倒茶,闻言诧异道:“您也会打猎?”
容璲有种被轻视的不爽:“骑射而已,有何困难。”
傅秋锋对容璲多点刮目相看:“若有十箭,陛下马射能中一环几箭?”
容璲不禁沉默,暗忖马射能中就不错了,还讲究几环。
“到时你自?己看。”容璲面不改色地说,“前?提是你眼睛能痊愈。”
傅秋锋点头?,他没说话,容璲也没起头?,两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傅秋锋先开口道:“陛下要沐浴吗?灶上烧着水呢。”
“朕怕你烫着自?己。”容璲怀疑地看他。
傅秋锋站在桌边,自?然道:“臣是说喊小鹿倒水。”
“……亏朕还以为你有多诚心。”容璲失望地哼道,“去?吧。”
傅秋锋出门找了林铮的书童小鹿,他正在背药方,见到傅秋锋后忙提醒道:“傅公子,您一会儿该换药了,千万别忘记。”
“嗯,多谢。”傅秋锋隔着纱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托小鹿给浴桶添上水。
容璲在屏风后换下衣裳迈入浴桶,水温稍有些热,让他昏昏欲睡,他提起些精神?趴到了浴桶边缘,懒散地喊了声傅秋锋:“知道朕为何要去?打猎吗?”
傅秋锋靠着墙边过?去?:“臣不知。”
容璲心情复杂地喟叹:“那你猜猜,算朕拜托你。”
“……莫非与密道有关?”傅秋锋试探问。
“你每次都?能猜中,真让朕心生不悦啊。”容璲往水里沉了沉,温水没到脖颈有些憋闷,他压着胳膊低下头?,没头?没尾地换了个话题,“颐王今天来找朕。”
傅秋锋略一思考,想起颐王就是容璲现?存的两个皇兄之一,听说为人淡泊名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朕厌烦他。”容璲语气一狠,“朕恨不得让他死?,但朕没有理?由?杀他。”
傅秋锋摸到脸盆架边上,把水桶剩下的水倒了些,摘下眼前?的纱布洗去?残留的药膏,一边说道:“陛下息怒。”
“他每次来见朕,都?是为了什么书画名帖,朕也有喜好的东西,为何朕不能像他一样专心致志?”容璲拧紧了眉,“朕也曾被推进池塘,那时朕不会游水,疯了似的喊救命,他抱着先帝赏赐的砚台路过?,满面兴奋,连看都?未曾看朕一眼。”
傅秋锋擦着脸走到屏风边,睁开眼眨了眨,眼前?忽然浮现?一片凌乱的光影,他连忙凝神?细看,浴桶的轮廓逐渐清晰。
“朕不知他是真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还是根本不在意?朕的死?活,可朕每次见到他,朕都?忍耐不住这股要将朕焚烧一空的嫉恨,朕要在永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中一直挣扎到死?吗?”容璲的呼吸急了些,掐着浴桶的边缘,指节捏的发白,“朕想要的东西,何时才能彻底属于朕?朕是真的想要吗?……朕有时也羡慕你,若只是为某人效忠便能心无旁骛,也许就没有朕这些烦扰。”
傅秋锋稍感错愕,容璲的背影出现?在他眼里,虽然还有些模糊,但他确实能看得见了,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容璲竟然也会羡慕他。
他并非心无旁骛,容璲也并非毫无迷茫。
“过?了今晚,朕还要说服襄国公,要查出密道所在,要让陈峻德认罪伏法,顺理?成章治他党羽一干人等的罪,要让北幽再不敢进犯大?奕……”容璲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长舒口气,缓缓笑了,“朕很累,这些话,朕从未对人说过?,你若敢背叛朕,朕就把你的脑子一勺勺挖出来,这可不是恐吓。”
傅秋锋舔了下发干的唇,目光停在容璲发丝半掩的脊背上,他的肩胛有成片的疤痕,面积很大?,像是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碾磨所致,疤痕已经很淡,应该过?去?了很久。
傅秋锋垂下眼帘,一瞬间他的心头?像飘落了一片树叶,无关紧要的重量,却转眼让他的情绪荡起层层涟漪。
不用容璲回?头?,他都?能感受到容璲眼中冰冷的焰火和决绝,他在容璲的威胁里听出了即使有所迷茫,也仍旧不甘停留的戾气,不容许任何质疑阻拦。
容璲蓦地察觉一阵来自?背后的审视,他转过?身,傅秋锋低垂着头?,眼睛眨的很快。
“你能看见了?”容璲问他。
傅秋锋摇头?道:“没有,臣稍后要换药。”
傅秋锋才说完,被容璲留在屏风上的墨斗就从上方探出半截身子,啪嗒一下落到了他肩上,傅秋锋反射性地瞟向肩头?,墨斗和他对视一瞬,转头?对容璲嘶嘶几声。
容璲眼神?顿时玩味起来:“爱卿,欺君可不好。”
“……臣就在片刻之前?才恢复视觉。”傅秋锋只好坦白,“只是还看不太清。”
“哼,要朕叫你爱妃吗?”容璲挑眉,“看不清,那还是看见了什么。”
傅秋锋稍感局促语塞,别过?头?:“只是不小心看见一些陈年?旧伤。”
容璲敛眸盯着水面,房间内安静少顷,他淡淡地说:“给朕拿套衣裳,跟朕去?个地方。”
傅秋锋如蒙大?赦地转出了屏风,把容璲今天给他买的新衣服拿过?去?,非礼勿视般地低着头?。
容璲换好衣服,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这颜色朕穿比你好看。”
傅秋锋嘴角一抽,心说你对自?己的美色还真有数,他暗中抬眼,藕色衣袍绣着几支腊梅,外罩一件透明纱衣,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容璲发觉他抬了头?,故意?朝他眨了眨眼,指尖挑起一缕潮湿的头?发拨到身后,笑靥如花伸手接走了墨斗。
“陛下要往何处?”傅秋锋定了定神?问。
容璲盯着他不答话,随后又走近了几步,注视着他的眼睛。
傅秋锋不禁有些戒备:“陛下,您并无此意?。”
“你又想到哪去?了,你之前?……”容璲费解地沉吟,傅秋锋的目光透过?上翘的睫毛,依旧锐利,又被浓密的黑色羽扇衬出几分神?秘和幽深。
“之前??”傅秋锋更是不解,他心底一震,心说该不是留了奇怪的后遗症吧,连忙闭眼揉了揉。
容璲望着傅秋锋阖眼时落下的阴影,干咳一声,扯住他的袖子就走:“去?找林铮问问,这老大?夫的药不能轻忽。”
傅秋锋莫名其妙地被容璲扯到了林铮面前?,林铮看了看傅秋锋,扑哧一声,指指镜子让他自?己去?看。
镜中的双目没有任何问题,只有睫毛长了不少,像在眼睑勾出一道黑线,没有化妆也平添神?采,傅秋锋扣上镜子,不免感到一阵无可奈何。
林铮故意?单手挡着脸装作小声对容璲说:“其实那盒药膏是给爱美小姑娘的睫毛增长药,不治病,他现?在恢复了,说明他已经完全原谅你啦!”
傅秋锋听着那声张扬的尾音,简直生怕他听不见,他又生出些许无力?感,转头?道:“林前?辈,这样欺骗患者,不太好吧。”
“我?开心就好。”林铮一摊手,然后问容璲,“你要不要也来点?安全无害有奇效。”
“好意?心领,不打扰前?辈了。”容璲板着脸拽走傅秋锋,一口气出了竹韵阁才低声骂道,“这□□湖郎中还是这么不靠谱……你真不怨朕了?”
傅秋锋深深叹出一声:“臣本来也没怨您,只是冷静一下而已。”
“那你现?在冷静完了,准备热情了吗?”容璲戏谑道。
傅秋锋想了想,问道:“如何算热情?臣诚心诚意?侍寝如何?”
容璲抬手往他背后重重一拍,冷脸道:“再敢说这种话,朕就把你跟傅景泽关一起。”
傅秋锋咳嗽一声跟上容璲,忍不住笑了起来,认真赔罪道:“臣绝无意?调戏陛下。”
容璲:“……”
容璲瞪向傅秋锋,傅秋锋立刻转移了话题:“陛下要去?哪?”
“冷宫。”容璲抬起头?,望着天空高悬的弯月,夜风也在话音落下时恰到好处地送来些许凉意?。
傅秋锋一怔,他不知道容璲是否把哪个妃子打入过?冷宫,但容璲行?走的路线却让他越来越熟悉,直到他们停在了最初见面的宫墙下,柳叶已经翠绿繁茂。
“此处并无人居住。”傅秋锋有些疑惑。
“曾经是有人的。”容璲的嗓音在寥落的夜幕里有些缥缈,他和傅秋锋走到门口,用力?推开了厚重的大?门,门轴摩擦声骤然划破草木萧疏的庭院。
地砖缝隙遍布苔藓,风吹过?枯枝传来阵阵呜咽,窗纸破了许多窟窿,窗棂和屋檐又挂上蛛网。
傅秋锋敏锐地感受到一阵隐晦的落寞,他什么都?没带,但还是问容璲道:“要打扫一下吗?”
容璲不常来此,更多的时候是在宫墙外静立一夜,他伸手摸了摸窗棂上的积灰,摇头?苦笑道:“月缺尚有圆时,人死?却不能复生,再打扫宫殿有何用处?”
傅秋锋也沉默下来,这种感觉他再清楚不过?。
“你不好奇朕背上的伤怎么来的吗?”容璲指了个方向,带傅秋锋沿着宫殿走到后院,他拨开一片杂草枯枝,露出宫墙下一个窄小的洞口,“朕小时候,常常躲着宫人从这里爬进来,给娘带些馒头?剩菜,可后来朕长大?了,即使拼尽全力?,被砖石蹭的浑身是伤也钻不过?来。”
傅秋锋听着容璲平淡的语气,咽喉突然开始刺痛发酸。
这间宫殿宛若废墟,他盯着那面斑驳龟裂的宫墙,仿佛穿过?不可逆转的时间洪流,看见了那个瘦弱而执拗的孩子。
容璲停顿片刻,回?过?头?去?望着那座夜色中朦胧的宫殿,像是发呆,也像回?忆,良久才道:“太后不是朕的母亲,她只是抢走了一个母亲的孩子,朕的亲娘本是相府千金,先帝昏聩听信谗言错杀忠良,她也不得不沦落宫中为婢,先帝强迫她,封她为妃,给她百般宠爱,却又因她求先帝为丞相平反而将她打入冷宫,那年?朕才五岁,就不得不认另一个每天冷眼相对的女人做母后。”
傅秋锋站在容璲身侧,这些话容璲也应当从未对别人说起,他轻轻抬手,迟疑着,还是在容璲后肩轻轻压了一下,当做安慰,然后飞快地拿了起来背到身后。
容璲翘了下嘴角,笑容里渗出一丝苦涩:“后来……宫里出了事?,先帝扔下一众嫔妃皇子公主逃往南方,朕也趁乱逃了出来,半年?之后先帝带兵夺回?京城,但朕却不想这么回?去?。”
“先帝不在乎朕,太后不认可朕,那朕就偏要站在这万里河山之巅,令四海八荒俯首低眉!”容璲沉声转头?,看向傅秋锋,“你说没有比你更优秀的暗卫,那你有陪朕一同坠入深渊地狱的觉悟吗?”
傅秋锋稍微睁大?了眼睛,像有一阵磅礴的轰鸣震响耳边,让他心生战栗,又克制不住地激荡起苍凉壮烈的情愫,他喉结轻轻滚了滚,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下,拱手应允道:“臣誓死?追随陛下!”
他盯着地面那株才顶破砖缝的草茎,如果他曾经的效忠只是为了逃避人生接连不断的选择,只是害怕再受伤害,那现?在听见容璲一往无前?般的坚定,傅秋锋便无端提起了勇气,他想再选择一次,不是因为容璲是皇帝,而是只为这个人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