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想起,小时候看戏,各家夫郎们都挺喜欢看这出的。
每到戏台上的李秀英怒怼王玉林,台下各家夫郎,就拼命往戏台上送赏。有性子直率的,拍手就喊:“怼得好!”
他们听一百次,一千次,也不会厌的。
顾影那时候也跟着拍手,叫好,觉得秀英怼得痛快。但现在,换她自己来挨怼了,也不知道她要面对的这个秀英,已经攒了多久的怨气,准备了什么言辞,就等着她来领啊!
每走一步,就是离狗血喷头的下场,又近了一步。
好不容易蹭到厅堂上,两家长辈分别坐了,顾影毫不掩饰目前低落的情绪,并不坐下。
“贤媳,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李夫人笑问。
王安人立起身来,笑了笑,语气轻快地道:“我格玉林啊,自从京城回来,是日夜想,夜也想,每天都念叨伊格夫郎喏。哎,亲家阿爹,我个女婿大郎,伊可好哇?”
李安人笑道:“承蒙亲家爹爹挂心,我儿身体已愈,此时应是梳洗过了,在楼阁上呢。”
“亲家阿爹,现今么一家团聚,侬好叫伊出来见见?”
“应该如此。松叶,你去让春香服侍公子下楼。”
“是,安人。”
顾影急忙抬起头来,恰好挡在小厮身前:“岳父大人!儿媳……虽思念郎君,但曾经对他不起,今日相逢,无颜以对。可否先告退回避?”
“阿林,侬啥个意思啦?”
王安人急忙转过来,小声质问。
他这女儿以前有多混球,他也是知道的。今天只想着小妻夫要重归于好,一点容不得差错,听她又自作主张,心里顿时发了急。
“爹爹放心,我是诚心道歉,才有此一问。”顾影认真地解释,“岳父大人,待郎君拜见过高堂,可否再与我安排一个僻静的处所,容我单独和他相谈?”
“这……”李安人有点犹豫。
犹豫,就是半个应允。
顾影又道:“岳父大人,他是您亲手抚养的,您最了解他的孝顺。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愿长辈再为我们的事担忧。请您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自己解决妥当,可好?”
她一口一个“我们”,使李安人有了五分好感,点点头,顺着她的意思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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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影随着李家仆从的指点,离了厅堂,到了花厅之中。
“劳烦姐姐,帮我遮起屏风,容我换一换衣巾。”
“是,少夫人。”
片刻之后,顾影换装完成,在花厅下首一把椅子上坐了。头戴书生巾,身穿淡青长衫,少了些张扬神态,多了些清俊气质。
花厅,一般是家中小宴的所在。
回想戏文里,秀英回门的那一场,就在这里和李安人饮酒。李安人问他怎么瘦了,他只是默默摇头,不敢答话。
这时候,王玉林使人送信来,信中骂着“贱人”,责令秀英立刻回府,不许在李家留宿。
李安人问:“别家儿郎回门要住一月,我儿就住三日五日总该行?”秀英却不敢对李安人说明原委,只好违着心,掉着泪,一遍一遍求父亲答应放他走。
李安人三番五次被推脱,不知原因,也有怨有气:
“你是说,为父留你一宵,就能害你妻夫失和吗?倘若……倘若是今朝,我病死在床上,你也是要回去吗!”
顾影微微闭上眼睛,儿时看这戏时的情绪又泛上心头。
想起秀英的柔顺情意,却错付给狠心的王玉林,独自承受着无端折磨,心碎之中,为了家庭和睦,还是勉强自己全都担下来。
“孩儿是自幼在爹爹膝下养,有长有短都好商量。孩儿若有事做错,爹亲你也肯来原谅。妻夫失和儿受苦,旁人还要怪爹爹少教养……”
脑海里,凄楚压抑的戏腔,渐渐清晰……
无论听多少次,这段都能让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绞痛着。禁不住眼眶发酸,泪水簌簌,落在青衫上。
“公子。”
仆从轻轻叫了一声,顾影急忙看向门口。
眼角刚噙满了一颗泪,就随着转头这一眨眼间,滑下脸颊。
门口站着小厮和公子两人。
说来惭愧,顾影刚才看小厮春香,穿的衣服和戏台上一模一样,这才认出来的。如今看到李秀英,只见长身玉立的素色衣衫,泪眼中却看不真切他的面孔。
她一面站起身,一面低下头,拿袖子一角轻轻压了压眼角,才向门口处深深行礼。
“郎君……”
春香急忙闪开一边。
他是陪房小厮,万万不敢受主人的道歉。偷眼看看公子,只见秀英轻轻蹙眉,低着头不表态。
他就绕了个远,走到顾影侧面,小声道:“少夫人,别多礼了。”
顾影低声道:“春香,从前我错待了你家公子,也委屈你了。”
春香心里好感顿增,提高了些声调道:“不妨事的,少夫人。”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嗓音忽然道:
“春香。”